外面杨宜君还待做什么,却是外祖父周革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和缓而严肃道:“娇娇,不许失礼!”
一边说着,周革又对孟钊摇头:“倒是叫将军看笑话了...老朽这孙女自小长在蛮夷之地,她爹娘又格外心爱她,不忍心约束太过。没成想,如今越发任性——将军莫怪,将军莫怪。”
孟钊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再搜杨宜君的房间是不能够了,而且再想想,他也觉得人应该不在这里。一则,杨宜君的反应不像,二则,刚刚已经搜过了。人又不是个小物件,仓促之间就能藏的无踪无影。
孟钊带着官兵告辞离开,周革又对宜君说了几句话,如此院子里聚起来的人也就散了。
杨宜君再回房中,才让高溶出来。平儿见到自家娘子真个藏了个人,有些惊讶,但又不是那么惊讶。作为最了解杨宜君的人之一,别人看不出刚刚的杨宜君有什么异常,她却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的...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自家娘子真能窝藏贼人。
“平儿别声张,你想法子弄一套男子衣衫来,表兄的也好,下人的也罢,只是别叫别人发觉...别担心,赵公子不是歹人,他是父亲至交孟世伯家子侄。至于安东将军追捕,呵,谁知是真是假。”
其实有可能孟钊抓人真有理由,但杨宜君不用脑子也能猜出来,能让孟钊这样身份的人不顾得罪人也连夜抓人,还亲自监督,‘赵淼’不可能是犯了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罪过。哪怕真有罪,也是权力顶端的那些人在摆弄些什么。
而那些事,是与非是不能用善恶定论的!
这种情况下,杨宜君才懒得管呢!之所以帮‘赵淼’,还真就是厌恶孟钊。
平儿叹气,不一会儿就拿了一身新衣来:“这原是娘子答应为二公子做的,缝了几针又不耐烦放下了,奴婢想着离开益州前娘子总得给二公子表表心意,便接着做了。昨日才收针,也是巧了,正合今日用。”
杨宜君的二哥杨盎在外祖父周革这里读书,为了表表做妹妹的心,杨宜君本想给他做一身衣裳。然而她显然是高估了自己,她可以每日用功读书,却不代表她可以像时下女子一样勤做女红。
高溶换了一身衣物,从内室出来时,杨宜君正坐在书桌前读书。平时她晚间是不读书的,而是早早躺下追剧。但今天遇到事儿了,往常的习惯被打断了,她也没办法。
高溶坐在她对面,想了想,道:“明日官道上也许还会有人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躲过今晚的风头之后,明日便是真有人在官道上设卡查人,他也没什么担心的——只要不被逼到死角,他向来是什么都不怕的。
只是普通的危险的话,那就是他的日常。他会因此保持一点儿紧张感,让自己的头脑更清醒灵活,身体更敏捷,至于别的,那是没有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明日我送赵公子离开就是了。”杨宜君放下手中书卷:“赵公子与其担心,还不如早早休息,养精蓄锐——今晚要委屈赵公子了,只能在外间休息了。”
杨宜君和平儿、晴雯睡在里间,高溶则是伏在书案上睡了半晚。一开始还有些睡不着,后半夜才慢慢睡着,他戒心重,饶是如此也睡不沉。
翌日清晨,天不亮时宜君便醒了,推醒了平儿后,又趿拉着纱鞋走到外间。她的脚步声让本就睡眠浅的高溶一下醒来了,高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活动起有些麻的手臂。
杨宜君指了指外面:“赵公子身手极好,昨日就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宅中,想必此时翻出去也不难——平儿会告诉公子我乘坐的马车是哪一辆,公子去车马房那边寻到了,藏进去就是了。”
这对于高溶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平儿说了杨宜君要乘坐的马车的特征,高溶听了一遍后就出去了。他从出门,到翻出院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如果不是杨宜君看着他的人离开的,甚至不知道院子里有个人翻墙出去了。
用过早饭之后,仆婢们将行李装车,主子们则各自上车上轿——本来应该是杨宜君和周婉同乘一车的,但周婉受不得马车的颠簸,一坐就晕!所以出城时就坐的轿子,如今回城也坐轿。这在今天,倒是给了杨宜君很大的方便。
杨宜君上车之后果然见到高溶已经在车内了,两人互相点头,但因为车外赶车的车夫,都没有说话。
杨宜君指了指车中座位下面——马车中的座位大多是箱型的,这样外面可以坐人,里面可以储物,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方便。但杨宜君的行李有专门的行李车,根本不用装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坐箱其实是空的。
‘能藏吗?’宜君做了个口型。
高溶估量了坐箱的大小,思考了一下,然后才点头。
又等了一会儿,仆婢们检点东西等工作都做完后,晴雯也上了这辆车,宜君他们一行才动身。
而随着一辆辆车马组成的队伍动起来,外面动静不小,杨宜君这才与高溶低声交谈起来。
高溶像是看着某个有趣又稀有的小东西一样看着宜君,有些好奇:“真没想到小娘子这般有胆识,也没想到小娘子会这般助我...真正说来,在下与小娘子也只是萍水相逢。”
杨宜君没有美化自己的意思,摆摆手:“公子不必多谢,小女虽也有襄助公子之意,但更多不是为了公子——非要说的话,是那位好厉害的安东将军得罪小女了。别的什么都不好说,只要他不如意,我就高兴了。”
第16章听到宜君的说法……
听到宜君的说法,高溶也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叹那位安东将军无妄之灾——虽然他只是在吴家遇到了一次,但也听了不少流言,自然知道孟钊这些日子常找机会接触这位杨家小娘子,殷勤备至。
如此用心,结果却是人家讨厌的不得了,偏要坏他的事。
出于好奇,也出于某种古怪的心态,高溶状似无意道:“此话怎讲呢?在下倒是听说那位安东将军对小娘子颇有好感,常常殷勤探问...如此,小娘子就是不喜,也不至于偏要与他对着干罢?”
“好感?殷勤?”杨宜君语气微妙,拉长了语调道:“若不是懒得和他说,也怕在外丢外祖家的脸,我倒是要问他...他喜欢我什么,我改——”
高溶被宜君的话给逗乐了,笑了一下,道:“何至于此?那位安东将军行事不算讨喜,可好歹风流倜傥、位高权重,是如今蜀国数得着的青年才俊。”
“哦,那关我什么事?”杨宜君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说到容貌,我倒是不在乎容貌,反正再好看也不如我好看,看他不如看自己。说到位高权重,反正他又不会分给我,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只知他行事极讨人厌,每每以为自己是在献殷勤...呵,如果高高在上、言语命令也算是殷勤......”宜君没把话说完,剩下的都在不言之中。
高溶也在吴家见过孟钊是怎样献殷勤的,此时经杨宜君这样一说,倒也明白她的意思——孟钊看向杨宜君的时候目光很专注,只是那样的目光倒不像是在看一个爱慕的小娘子,而像是在看一个珍贵的物件。
他将她看作一个死物,一个死物即使再珍贵,也是任人摆布的命运。而既然被他看在眼里,就只有被收藏的未来了,他是那样地十拿九稳、目空一切。
这样的目光与心态,一般的小娘子可能注意不到,像孟钊这样的前途远大、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单是他表现出爱慕,就足够让她们心里小鹿乱撞一般了,哪还有余力想其他。但宜君不同,一个男子的爱慕对她来说就像是日常可见的阳光和水,不足为奇,无法扰乱她。
而且她还有着一般小娘子没有的聪慧与敏锐,孟钊的表现落在她眼里就如同掌上观纹,也难怪她那样不耐烦。
高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娘子非常自信,自信到认为自己的命运就在自己掌中,自信到不相信未来这世上有什么能叫她折损一分一毫的光彩。也因为此,她才觉得孟钊的言行格外冒犯。
一个这样年轻貌美、天资聪颖的小娘子如此去忖度世事、忖度自己的未来,其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人生顺风顺水的年轻人,健康而富有活力,看向未来的时候本来就不会有任何畏惧与犹疑,他们的想法比年轻的皮肤更加晶莹剔透。
但高溶不同,他早就经历过流毒与残害,所以难免觉得此时的宜君有些幼稚可笑。他看着这样的宜君,甚至有了难以言喻的幽暗——她将来必定会经历人生的种种波折,到时候就知道谁都是水上浮萍,身不由己,即使是那些权力中心的人也一样,何况她一个小女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马车中于是一片沉默寂静。
‘吱——啦——吱——啦——’,马车缓行。
杨宜君一路都撩着车窗帘子看着窗外,时间正是清早,晨风习习,颇为凉爽,正是夏末秋初一天之中最舒适的时候。回城时走的多是大道,路边都栽种有树木,更远处要么是青山绿水,要么是农田,风景很好。
至于和‘赵淼’聊天?杨宜君没有这个想法。对于她来说,这个‘赵淼’虽然是父亲好朋友的子侄,但也只是比陌生人略强些罢了——宜君是真正的高岭之花,或者说,她生的这个样子,不做高岭之花的话,早就被狂蜂浪蝶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