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匪方才见鹤倦归这么个小少年眼圈红红,泪如雨下,身子一抖一抖好似一根被雨打了的新竹。登时便心疼得不行,连忙蹲下身子虚虚搂住他,安慰道:
你别哭。我看你这爹爹也是个糊涂蛋!这天下法宝,□□枪棍,刀剑矛盾,又有哪一样不能用来打架?左右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呵,他又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单单他这一句话,便是大大地害人,天地下有多少儿女被这句话骗了去。他稀里糊涂,不知所云,你不要信他!不要伤心!
他这番话鹤倦归当然是听不见的,他伸出的手也从鹤倦归的身子中穿过,只能空空地做出一个搂的姿势,可看那人哭得伤心,还是忍不住用袍子去给他擦脸颊上的眼泪。
我知道!鹤倦归说道,你定是想让我用剑,好去当那什么白玉剑瞬华圣人的转世,好也用剑去破了那魔界的梦生恶渊,是也不是?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白袍人语气冷下来。
大家都这么说,说我天生道骨,天资卓绝,又生在明乌山,定然是那舜华圣人的转世无疑了。鹤倦归抽了抽鼻子,自个把眼泪抹了下去。天道轮回,阴阳衍转,怎得就他运气这般好,托生两次都是天生道体?况且就算我和他是一个魂魄,轮回一遭,却也不是一个人了!你们都道我是他的转生,却怎么不说他是我的前世?
住口!舜华圣人是我派的前圣高贤,岂能轮到你来编排?白袍人面冷如冰,一甩袖子,足下生风般大步往后走去,身影转眼就消失在门口,只远远用灵气送来一句话。从此藏书阁你也不必去了,想看什么书告诉我,我去帮你取来。琴更是不许再弹,好好练剑,我日日来考你,不要和我耍什么心机!
鹤倦归身后一张檀木桌上旋即传来丝线崩裂之声,桌上几根五彩的丝绦根根断裂开来,显然是被那传音的灵气弄断,线头满桌,一片狼藉。
他走过去,呆呆地一点点将那丝线收起来,握在手心里摩挲。眼圈一红,眼看就又要落下泪来,喃喃道:可是既然那舜华圣人是我明乌山的弟子,可他为何又不用琴,要去用剑?也不在山门中收徒,不写书传功,最后稀里糊涂便不见了?
翠玉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面若桃花的少女,长发束在脑后,唇红齿白,只是此刻脸色冷凝,看起来少了几分豆蔻少女应有的娇媚鲜活。
她方才在鹤倦归和他们的父亲对话的时候便敛气凝神,躲在屏风之后听着,此时过来一把将鹤倦归抱住,这东西不要了,我再给你做几个新的便是!
陆清匪从那稚嫩了几分的面容上看了出来,这是鹤倦归的胞姐鹤厌初。
原来因为他们的父亲不许鹤倦归练琴,也不许他去上教导那些修为的课业,甚至连琴也不许他碰。二人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将织衣服的丝线左右缠上两根树枝,平铺在桌面上抻展开来,日常用的时候手指离那丝线半寸弹奏,起了个名叫半寸琴,鹤倦归便以此来练习弹琴的指法。
可是他的父亲却连这样的东西也要毁了去。
不用了,姐姐。鹤倦归垂下头,你再为我做,他还会毁掉,白白费了姐姐你的心思。
鹤厌初故作笑颜,这有什么,左右是些小玩意,做起来也不费什么心思。他若是毁了你一个,我便给你做两个。他给你毁了两个,我便给你做四个。一个藏在你的鞋儿里,一个藏在枕头下,一个藏在床棚上,一个你用藏在坐着的凳子下头。他肯定找不着,总是会有法子的!
鹤倦归挂着眼泪咬了咬唇,小声道:可是他不许我练琴,却也总是会有法子的!
两人相视无言,都知道此事的关键并非是做了多少架半寸琴,而在他们的父亲身上。
忽然听着外面门帘嚓啦一声响,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她满面风霜,早已不再青春貌美,一双手更是生满老茧。凡人若修了仙道,只要是稍稍修为有所成,便能控制自己的面貌,令其不再衰老。更有丹师练就一些驻颜丹,长青丹之类,很受女修追捧。
但是这女子面容苍老,却并非是因为她修行了什么奇异的功法所致,而是因为她本身便是一个凡人。
薛姨,怎么啦?是母亲有什么事吩咐吗?鹤厌初问道。鹤倦归转过身去,用袖子拭去脸上泪痕,不肯让她看见自己哭泣。
薛姨是鹤倦归鹤厌初母亲身边的婢女,小时候曾经照顾过二人,鹤厌初和鹤倦归二人对她素来敬重。她是一个一点修为也无的凡人,而二人的母亲也是一个一点修为也无的凡人。
陆清匪心想,方才我看那白袍人,虽然长相清隽儒雅,算得上俊朗,却也不及鹤倦归冰壶玉月的风姿,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是要长得多美,才能生出这样好看的人来。
薛姨的身子一抖,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两位小主子,你们快去看看小姐吧!你们快些!还,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啾咪~我回来啦~
第48章千斛明珠未觉多(二十三)
姐弟二人登时大惊。
鹤厌初面色惨白,母亲她身体一向安康,怎么会突然间发病?她一甩袖子推门而出,向外疾行而去,鹤倦归紧跟在她身后,紧抿着嘴唇并不说话。陆清匪自然也跟着他们。
几人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小院中花草茂盛,形态优美,显是日常被人精心侍弄过的,院中是一座方正小屋,墙壁均以未去皮的原木建成,别有一番淳朴风味。鹤厌初在院中高声喊道:妈妈!屋中却无人应答。
鹤厌初大急,连喊几声冲进屋中,先是闻见一股子浓浓药味,而后便见一女子面色苍白虚弱靠在床榻上,嘴唇泛着青紫色,见她进来冲她勉强一笑。虽然面容孱弱枯朽,但是仍能从那双含情的水眸中依稀看出一点当年的风流姿态。
初儿,你来啦。她又对着跟进来的鹤倦归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还有归儿。
你生了这么大的病,怎么不和我说!鹤厌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我这不是病,是大限将至。我这老婆子,早就该死了,神仙也救不了我。女子咳嗽一声,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胡说,妈妈你年轻得很,哪里老啦?鹤厌初说道。
鹤倦归站在原地没动,俄而转身便要出门去。
归儿,你要去哪?女子出声询问。
我要去找爹爹。鹤倦归说,要叫他拿延寿丹来救你。
你站住,不许去。女子又猛得咳嗽起来,眼中泪水流得更急。你若是去了,信不信我现在便一头撞死在这床头。让他那延寿丹给死人去吃罢!
鹤倦归的脚步停了,眼中跟着流出泪来,扑到那女子身边。妈妈,你为什么不肯活?我和姐姐,你也不要了吗?
你懂些什么呢?女子抹去他的眼泪,亲了亲他的脸。若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早在十四年前便该死啦。是我爹爹对你不好吗?鹤厌初问道。
不是,他对我很好。女子叹气,只是他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我却只是个一生都无法修炼的凡人,我和他唯一的羁绊,便是有了你们两个。如今你们长大了,我便也该走了。我生来体弱多病,虽我感谢他将我带上这仙山,又捡了十数年阳寿。可是这摇商峰上太冷,我住不惯。我若是死了,你就和他说,让他找个漂亮的年轻道侣吧,千万不要顾及我。
鹤厌初扯着她的袖子,哭得被褥湿了一团,三人哭了一会。女子对鹤倦归说道,归儿,你去把那后面的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鹤倦归依言到后面去,见那是一口红木的大箱子,箱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被封存已久。他打开箱盖,便闻一股异香扑鼻,里面是一架七弦长琴,琴身长约三尺有余,通体黑沉,形态优美,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之手。
他将长琴抱到女子面前,女子抚摸着琴弦,发出铮铮两声脆响,说道:你二人出生那晚,正好遇上千方界城难得的一场大雪。那真是好大的一场雪,整整下了一夜,等到雪停了。你薛姨从门外进来,抱这把琴,说是外面有一个青衣的道士送来的,点了名送要给这家的小公子,说了句什么,和他曾经有过师徒之缘,如今他转世重修,送了这琴来也算是了却这段因果。只能护他到三十岁,其后的事,他便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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