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在美国西海岸定居已经十五年了,他的心理诊所就藏在中华街紧凑的铺面里,招牌上中文很大,而英文很小,因为他的客户大多是华人,身处异乡,有时人们最需要的心理治疗只是使用母语做一场倾吐,尤其对第一代移民来说。
但今天下午唯一的预约者,白航宇,却是个例外。
首先,白航宇是个标准意义上的ABC。
其次,白航宇很少,几乎从不在心理咨询中进行主动交流。
再次,白航宇这人,其实没啥标准意义上的心理问题,至少周游这么认为。
但他是个老客户了,确切地说,是周游取得心理咨询从业执照以来最稳定的咨询者,也是最年轻的咨询者。
这孩子小时候出过车祸,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与他的心理咨询是从他十二岁那年开始的。周游其实并不是青少年心理咨询专家,所以当这个咨询者被推荐过来的时候,他多少是有些意外的。只是据上一位咨询师介绍,这孩子比较早熟,各种心理特征都很趋近一个青年人。
所以这么多年了,周游想,白航宇其实都没怎么变,既没有长大,也没有更加成熟,
门铃响了,年青人的脚步声哒哒地跑上来,他穿白T恤和牛仔裤,带着一身阳光和熟悉的笑意。进门就轻车熟路地在百叶窗下的躺椅上躺下,一双大长腿伸直,张扬着青春健康的轮廓。
白航宇说:“Dr.周,今天要赶飞机,我们抓紧时间。”
周游也觉得有意思,白航宇大概是天生的自来熟,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孩子跟他交流时所有的语气姿态,根本不像是差了近一辈的人,简直就如同是多年未见的,一个老朋友。
周游问:“又要飞哪儿?”
白航宇:“刚在多伦多走了红毯,绕个路过来的,今天晚上的飞机。回北京。”
周游听了就起身把百叶窗合上了些,他也知道白航宇最近很忙,毕竟是童星出身,现在大陆娱乐圈里,也是个正当红的明星了。小鲜肉,周游刚跟自己的小侄女学了这么一个新词。
没有再多话,直接开始了他们的常规咨询——前世回溯催眠,这个不管是心理咨询领域还是灵修领域都已经很少提供的催眠服务,偏偏是白航宇一直坚持的选择。大概是公众人士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吧,周游对此,见怪不怪。
今日的一切如常开展:“放松,让自己尽可能地舒适,想象有一道光,从头顶照射下来,照到了你的全身……”
这些引导词太熟悉了,白航宇其实只要听到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就已经能进入状态,他今天要跟着周游的引导,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前世”。
白航宇就这样在黑暗里,果然看到了一道光……
周围的温度慢慢变低了,变得很凉很冷,很真实的温度将他带回了前世某一天的夜里。
那一夜,好像是除夕。
因为到处都在放炮,他们坐的车里有酒气,是新年的团圆酒。他自己正用手指一点点把老旧车窗上结出的斑斓的霜花化开,这让他看清眼前的小城,这个城市里目光可见的最高的楼没有超过六层的。外面正下着雪,路灯和大红灯笼的光把白花花的天地都熏成了朦胧的暖色。
车中广播里传出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是春晚的直播声:“中国中央广播电台,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大家过年好……”
坐在旁边坐的中年女人突然发声催促道:“他爸,快点吧,春晚都开始了。”
白航宇猛然记起来,这个正说话的女人是他妈,而坐在前座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是他爸。白航宇把兜帽带上了,这一天他心里正藏着事
情,他揣在兜里的左手里正攒着个戒指盒,是丝绒缎面的,触感很好,让他忍不住地来回开关着戒指盒的弹簧扣,发出砰砰的声音。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双对戒。他正计划着把一个送出去,一个留给自己。大概是心虚的原因,坐在旁边的女人很快察觉到了他今天的不自然:“儿子,你手上玩啥呢?”
被吓了一跳,然后立即否认,“没玩什么,哎呀妈,我都多大了,你就老别管我了成不成啊。”
声音中带了些习惯性的不耐烦,话音未落,前面开车的男人明显被惹恼了,突然高声开口,带出了更浓郁地的酒气。“你多大了你,翅膀硬了?还不让大人说了!看看你这些年办成了点啥事,考个表演学院考了四年,不管你能行?”
白航宇闭嘴了,他突然记起来,那一年他二十二岁,想做演员,要考表演学院,整整考了四年。
第一年去北京艺考,专业课没过。
第二年去北京艺考,专业过了文化没过。
第三年去北京艺考,专业文化都过线,招生政策变了,对考生生源地限制,本省名额缩减,他刚好差了一名。
今年,刚艺考完,六月还得再参加一次高考……
二十二岁了,要是正常升学,大学都快毕业了。这件事都快变成全家的家耻了。
被戳到痛处,他马上还了嘴:“行了别说了,还有完没完啊!”他的脾气随他爸,一开口声音也高的吓人,父子俩心里都存着气,一点就着。
“我告诉你小子,今年就是最后一次,北京表演学院那是人都能考的地方么?我看你是你生来就没这命,今年再考不上,趁早给老子回家!”
那声音像打雷,带着痰音,震得年久的小破车微微发颤。白航宇的心里也在抖着,他凑前些正想高声喊些什么,突然就从看见左视镜里后边闪出了个车影,紧接着眼前一花,车身好像嗖地一下从积雪成冰的马路上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