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宠物和帮手的区别了。沐春算是青年一辈出色将领,但是他立的功劳、以及对大明的贡献,和他爹沐英比起来,连个零头都不算。
沐春一直受洪武帝宠爱,是因为他无论多么厌恶父亲,在外面还是给沐英留面子,就像他初次成名的校场比武,和沐英比箭术,在箭术逊一筹的情况下,使出计谋射掉了沐英留在箭靶上的箭获胜,但是没有射落父亲所有的箭,只要得分险胜过父亲,就适可而止。
在封建论理强压之下,没有人可以挑战孝道这个底线,沐春不可以,就连洪武帝和孝慈皇后也不可以,郭子兴收养了孝慈皇后,这仅仅是养恩,洪武帝再忌惮郭家,也要给郭氏封惠妃,给郭子兴立碑,还每年都派蜀王朱椿去溆州祭拜这个外祖父。
沐春敢公然忤逆沐英之日,那就是他失宠洪武帝之时。沐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宁可拔刀自割,也没有丧失理智去捅沐英一刀。
洪武帝也因沐春这一举动而要沐英后退一步,别逼的太紧,比起齐王、潭王这两个胆敢攻打孝陵这等大不孝之举,沐春简直是个小天使。
沐英远在西南,不晓得这桩皇室大丑闻,他只是觉得这次回来洪武帝苍老了许多,以为是孝慈皇后去世的缘故。
沐英少不得安慰洪武帝,“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微臣的家务事操心,都是微臣治家无能,以后微臣会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会被沐春气到失去理智,总是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结果,徒添烦劳而已。”
他们父子和好,是孝慈皇后的遗愿之一。洪武帝见沐英服了软,很是欣慰,“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沐家的威名也要靠他发扬光大。就像东宫太子,朕对他也有诸多不满,打过他骂过他饿过他,但朕的江山是为他打下的,在外头还是给他面子的。”
沐英拱手道:“皇上说的既是,微臣记住了。”
两个当爹都当的相当失败的老父亲能够交流的育儿经验实在有限,互相吹捧都觉得心虚,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到了国家大事上。
沐英说道:“西南那边资源丰富,地广人稀——当地土人语言繁多,沟通困难,民风彪悍,各自为阵,一言不合就操家伙举族血拼,为了一条河都能互相仇杀千百年,根本就不晓得还有官府调解主持公道这回事,总是死人。青壮年死在毫无意义的仇杀火拼上,微臣这几年效仿大明户籍制度粗粗统计了一下人数,云南偌大的地方,人口只有两百万。”
“微臣在当地屯田,试种中原的粮食,就基本能保证军粮,自给自足,可见当地土地气候多么适宜。”
“都是说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要教化当地土人,晓得文明,得需好几代人的努力,况且当地土官众多,一些固执贪权的土官总想割地为王,一年到头叛乱,不服大明统治,微臣按着葫芦浮起瓢,还要同时兼顾保护边境,一年到头疲于奔命,还是力有不逮。”
“微臣有个想法,中原人多地少,很多农民都是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正好西南人少地多,两者互补,既能吃饭问题,移民还能促成文化融合,西南边陲稳定。毕竟这些中原移民语言相通,服从朝廷管辖,就像一颗颗钉子似的安插到各地,可以有效震慑住土人叛乱。”
沐英镇守西南五年了,他最了解当地实际情况,提出的建议切实可行。
洪武帝点头允许,“短暂的和平是没有用的,长治久安才是硬道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修路开通龙场九驿,也是想让当地土人走出去,中原人能进得来,都吃的饱,赚到钱,尝到了和平开化的好处,我们就得了民心,西南这块宝地才能真正属于大明。朕准了,你要多少移民?”
沐英伸出一根手指头。
洪武帝:“一万人?”
沐英摇头。
洪武帝:“十万?”
沐英还是摇头,“陛下,云南土人有两百万,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万中原移民才能镇得住这块宝地。当地民风彪悍,若是移民人数稀少,等于送人头去了,被人打劫抢夺,掠为奴隶,移民若不能存活,开枝散叶,改变当地人口结构,我们就白忙活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
洪武帝有些犹豫:“大明如今的总人口都只有五千多万人,一百万人移民过去,要安家费,要粮食,云南路途遥远,道路难行,移民们起码有两年不能产出粮食,等于国家要养一百万人,足足养两年,你算一算这需要多银子,你会把户部尚书逼得上吊的。”
户部尚书茹太素:要钱要的丧心病狂。
沐英说道:“移民要花钱,打仗就不要花钱吗?家属的抚恤金就不要钱吗?何况这两项只有付出,没有回头钱。但是移民不一样,皇上养他们两年,他们稳定当地局势,将来交的税银回馈国库。皇上就把移民当栽种树木,先勒紧裤腰带辛苦两年,以后坐享其成便是。”
洪武帝打起了心中的小算盘,觉得沐英说的有道理,光靠武力是无法征服西南边陲的,需要改用人海战术。从长远来看,人海战术花钱最少最稳妥。
洪武帝说道:“朕同意了。”又感慨道:“你要是把说服朕的口才用在沐春身上,昨晚就不会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沐英坦言道:“微臣也不知为何,只要沐春一开口,微臣就全身鲜血都涌入了脑袋,无法保持冷静了,微臣觉得有时候觉得迟早被他气成脑溢血。”
洪武帝也有同感,“儿女都是债。”
沐英说道:“除了这一百万人口,微臣斗胆向皇上再要一个人。”
洪武帝:“谁?”
“犬子沐春。”
洪武帝沉默不语,沐春是西平侯世子,按照老规矩,大将在外征战镇守,妻小必须留京,尤其是继承者。
沐英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服,裸着浑身都是伤疤的上半身,伤痕是战士的勋章,洪武帝看见义子腰间有一道蜈蚣般可怖的新伤疤,沐英身躯强健,可是他八块腹肌上的胸骨似乎有些不对称。
沐英说道:“微臣左边少了一根肋骨,和缅甸军打仗的时候,被战象一脚踩断了肋骨,断裂的肋骨差点刺穿了微臣的肾脏,军医说微臣很幸运,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干脆锯断了整根肋骨,缝合伤口。从此之后,每逢阴雨天,微臣的腰就会疼,微臣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云南局势复杂,是时候要沐春准备接手镇守云南的重任,这次百万大移民就是考验他能力的第一关。”
“沐春就像一只牧羊犬,如果他能够把一百万人保护好、安顿好,那么将来这些一百万移民都会服他,听他差遣。否则,他年纪轻轻,性格浪荡,不肯娶名门贵女,就没有强大的岳家的支持,资历也有限,他将来如何服众?少不得云南又要大乱,倘若得了百万民心,一切就不一样了。”
沐英前半生东征西讨,到处征战,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久,他越是了解云南这块土地的珍贵,就越想将其牢牢收入大明囊中,对云南有了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尽情发挥想象,描绘她对未来。
如何发展,如何强盛,如何保持和平,沐英一步步都算准了。
洪武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亲手给义子穿好衣服,“朕准了,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年轻,两年之后,恰好是朕的六十大寿,到时候沐春尽到牧羊犬之职,安顿好了百万移民,你们父子再一同进京,论功请赏。朕会封你黔国公,世袭罔替,你们沐家永镇云南。封沐春为黔国公世子,无论他想娶谁,朕都会成全他,这熊孩子瞧不上你安排婚事,就让他自己去挣老婆本。”
沐英拱手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微臣这次把小儿子沐昕带回家了,耿氏愚钝,怕她把孩子教坏了,微臣明日把他送到宫里来,给小皇子们当个伴读吧。”
沐英早有准备,带走世子沐春,规矩上说不过去,沐家不能搞特殊,别的武将之家会暗中议论。作为交换,他必须把小儿子留在这里,这样就平衡了。
洪武帝晓得义子的深意,更加心疼沐英,这孩子当父亲很失败,但真是设身处地为大明着想,丝毫不藏私。
洪武帝和沐英敲定了国家和小儿女大小事情,受了伤的沐春正找胡善围求安慰求抚摸。
沐春絮絮叨叨说了一上午,一肚子苦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似乎怎么倒都倒不完,末了,用一句老生长谈收尾:“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孽,摊上这么个爹?”
没等胡善围接话,沐春自问自答道:“一定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孝道这种事情是无解的,这时候沐春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胡善围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只是她可以通过考女官的方式,把父亲和催婚隔绝到一堵堵宫墙外头。
一直到了中午,沐春才倒完苦水,胡善围对此表示同情,有心安慰他,“你叫做沐春,字景春,你的字是孝慈皇后所赐,你可知“景春”典出何处?”
在军事和风俗类歌曲上,沐春或许是个天生王者,但是在诗文上,他就是一只牧羊犬级别的半文盲。
沐春很委屈:“善围姐姐,连你也欺负我。”
胡善围说道:“出自范仲淹的一篇文章,‘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说的都是人间美景。孝慈皇后赐字‘景春’,是希望你一生幸福美好。文中对应还有一句‘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说的都是人间凄凉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