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闻几乎是轰动性的,象摧枯拉朽的海啸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罗马。
在外人看来,泰勒斯和罗德是一对父子,父亲曾犯下弥天大罪刺死皇帝,而继承了罪恶的血脉的儿子,却以和父亲同样的职位,伴在下一任皇帝身边。
这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
是夜,尼禄席地而坐,头发乱得象一团缠绕的麻线。他用狐狸皮裹着冰凉的双脚,坐在壁炉边烤火。从壁炉里蹦出来的火星不时溅到光滑茂密的狐狸毛上,烫出星星点点的黑迹。
罗德离家多久,尼禄便多久没有梳头发和刮胡子。他总是萎靡不振,明明未做一事却极度困乏。这种低迷的状态让他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陷在沼泽地里,从四肢到头顶都在被粘稠而肮脏的泥水淹没。
楼道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那是富人才买得起的银制鞋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快,有些咄咄逼人。尼禄只凭这个脚步,就知道他的母亲来了。
阿格里皮娜连门都没有敲,直接推门而入。
她披着橘红色的网纱头罩,额间挂着一枚红宝石,眼圈涂抹着暗红的赭石粉末。她的秀眉描画精致,此时紧紧皱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尼禄抱着膝盖,抬头与她对望一眼,再轻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去。
现在坊间的舆论你应该听说了?阿格里皮娜明知故问。
尼禄懒洋洋地接道:听说了。
阿格里皮娜尽量保持一种平和的语气,追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你的亲卫?听家奴说他现在在给他的养父守丧
还能怎么处置?尼禄平静地说,当然是丧期一过就把他接回来,他现在一定很不好过。
阿格里皮娜惊怒,严厉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在罗马传得沸沸扬扬了?!政敌们可都在看你的笑话!
尼禄慢吞吞地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木炭,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那就让他们看。
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尼禄。阿格里皮娜郑重其事地说,你不娶屋大维娅,已经得罪了克劳狄乌斯。现在所能倚仗的,只有来自民众的好感和支持。
她皱着眉头,满脸忧虑地说:可你向他们暴露了一个污点,尼禄。你的亲卫,就是让你落人口实的污点。
尼禄掀开裹着脚的狐狸皮,站了起来,那是属于他父亲的污点,与罗德无关。
阿格里皮娜瞪大眼睛。
异想天开!她训斥道,你以奥古斯都的血脉被人高捧,那么他也能以罪人的血脉被人唾弃。
尼禄神情凝重,紧抿着嘴唇。
法院里那些年老的法官们是奥古斯都的支持者。要不是看你的面子,你的亲卫已经被法院下令逮捕了!阿格里皮娜高声说道。
尼禄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低沉而灰暗的脸色也象焰火般亮了起来。他的卧蚕逐渐丰盈,一小片淡棕色的雀斑也毕现无余,这让他多多少少都显得天真。
这么说来尼禄傻笑着,我保护了他。
阿格里皮娜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她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能让一个背景不清白的人留在身边?这对一个皇位的继位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尼禄默默收敛笑容,低下头不言语。
阿格里皮娜瞪他一眼,继续道:要么尽快辞退他、把他流放到行省去;要么
她平静的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狠毒,要么就以维护主人清誉的名义命令他自杀,这样还能给他的姓氏挽回一些颜面。
这不可能!尼禄断然否定。他反应激烈,暗金色的眼睛有一些危险的意味,你忘了罗德曾经救过你!在麦瑟琳娜用匕首刺向你时,是他替你挡了下来,为此还受了伤。
阿格里皮娜冷笑一声。
我倒宁愿他当时不去救我,就让我死在麦瑟琳娜的匕首下她固执地说,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
尼禄拿起壁炉边的火钳,翻了翻炉子里的炭火,讥讽道:不愧是我的母亲。你能说出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意外。
阿格里皮娜抬手,戴紧罩在头发上的黄金网罩,保持气定神闲的模样说:希望我下次再来时,能看到你身边站着一个新面孔。
那你永远都不要来了。尼禄沉沉地盯着摇晃的火焰。
他猛地握紧火钳,笃定地说: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换掉他的。
阿格里皮娜的脸上扫过一丝惊诧。阅人无数的她没有立刻呵斥尼禄,而是定定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双仿佛剑光的眼睛来回审视了很久。她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几乎要看穿尼禄的皮囊。
良久,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听着,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如果你因为他而受到哪怕一点点的阻碍,别怪我亲自对他下手!
尼禄心里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后背传来一阵凉凉的麻意。
他将头埋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阿格里皮娜从他鬓边的银白卷发之中,能模糊地看见他涨红的耳朵。
你最好别那么做尼禄的声音听起来很阴暗。
阿格里皮娜瞟了他一眼,那么你最好好自为之。
她顶着那一身皇后专属的贵重配饰,咚咚咚地离开了。
尼禄站立在壁炉边,死死盯着母亲的背影。他的手里还握着铁制的火钳,钳嘴就这么一直伸在炭火里,半截火钳都被烧得通红。
直到阿格里皮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尼禄才收回他可称为仇恨的目光。
这时手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尼禄连忙丢开烧得滚烫的火钳,摊开手一看。
原来他的手早已经被烫伤了。
丧期未过,马尔斯的家宅里还保持着葬礼的布置。
罗马刚刚下过雨,淋湿的混凝土地面显出凛冽的灰黑色。罗德在庭院中间,捏去掉在石膏像上的落叶。
门希不仅揭露了罗德的身份,还说出了他继承家主的消息。
这导致罗德的住处暴露,经常有人偷偷跑到门口、或是爬墙来偷窥弑君之人后代的容貌;有的甚至往墙里扔十字架、绞绳或沾血的匕首。
家宅周围的邻居为免遭殃,纷纷选择搬家;一些贩卖丧葬用品的商贩宁愿撕毁合同、支付高昂的违约金,都要和身世不祥的他割断来往,免得以后惹祸上身。
于是罗德虽然足不出户,但非常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从皮革手套中伸出半截素白的手指,此时正捏着一片亮黄的湿叶片。雨后的屋檐还在滴水,他的周身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家奴从厅殿里走出来,对罗德倾身说道:主人,墓园和骨灰都已经安置好了。您要亲自去采购墓碑吗?
不去。罗德慢慢抬眼,平淡地说,现在商人们都不愿意卖给我东西。
家奴默默叹息一声,指了指放置在庭院角落的兵器架说:那些兵器您准备如何处理?
兵器架是马尔斯生前用来存放刀剑的铜架。他是军队的指挥官,常年征战时收缴了很多造型奇特、或是锋利异常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