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英州依旧依水而设,每上一层楼,经过一个拐角,都透过窗棂花纹外的水流,横穿苏州的小船,被风吹着摇曳的大红灯笼。走到二楼,后院景象一览眼底:房门贴满“福”字,种满蒲桃槐树。二楼栏杆上挂了几顶圆草帽,一些稻穗和干辣椒,红黄相称,光亮光亮的,令华美客栈朴实世俗了不少。裘红袖指了指院中几株花叶:“看到那凤仙花和紫茉莉了么。凤仙是一品透送的,胭脂花是狼牙送的,说是给我送来染指甲和抹胭脂。不过我当时一看便知道,狼牙会送这玩意,定是一品透叫的。他那大老三粗的心肝,能想到这些小事儿?当时我还夸一品透懂姑娘心思来着,没想到这才多久,便跟傻子一般。”
雪芝一脸怨气:“狡猾如狐,凶狠如狼,哪里傻了?”
“听到没有,芝儿都说我不傻。”
“她是你老婆,当然帮着你。”
雪芝木然站直,只听见身后的房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上官透靠近以后,只是站在她身旁,还保持了一段距离:“别这么说,芝儿还未应了我。”
裘红袖看看雪芝,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倾坛饮酒,难知其味啊。”
丰涉也笑得不三不四,还用手肘碰碰雪芝的胳膊。一时气氛诡谲,雪芝实是沉不住气:“你们看来看去笑什么?我和昭君姐姐是姐妹情谊!”
房里有人噗的一声笑出来。大家回头,只见仲涛嘴里嚼着鸡腿,十根手指在衣摆上蹭了蹭,快步走过来,重重地拍拍上官透的肩:“吃瘪了么。让你过去自鸣得意,忘乎其形。”
上官透胸中万箭穿心,却还是稳住形态:“肌肉公子除了幸灾乐祸,也就会扒了衣服,在院子里烤成条熟鲚。”
“还不是因为红袖那死女人说,男子要黑才英俊。”
“肌肉公子?”雪芝忍不住看一眼仲涛的手臂,又扫了一下他的胸口。
仲涛连忙挡住胸口:“妹子,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前几天被红袖喂死的金鱼。”
雪芝没说话,红袖眼睛眯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红袖美人发如青云。”仲涛干笑,“都别站在门口,出去罢。”
林宇凰带着重火宫弟子们回去拿《三昧炎黄刀》,说过几日再回来,只留下个烟荷,说是好照顾雪芝。因此,一行人刚进房间不多时,烟荷也跟着下来。原本是裘红袖和丰涉一人坐在雪芝身边,但裘红袖硬要拉上官透过来。雪芝连忙把烟荷拽到自己身边,迅速坐下。上官透稍微顿了顿,也坐下。裘红袖还是媚气横生,高峰矗立,尤其让太平瘦烟荷这么一衬,配上无比妖艳的水红纱衣,一颦一笑,都让人联想翩翩。而仲涛确实黑了不少,肌肉倒是一如既往的健美,和才疯长完个子的丰涉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看去,裘红袖和仲涛倒是蛮配。雪芝看看他俩,再看看烟荷旁边的上官透,他正托着翡翠茶壶,为裘红袖倒茶,身材修长俊秀,饰物极少——雪芝也才发现,其实昭君姐姐不偏爱华丽的绫绮,风雅贵气却渗入了骨子里,摄人心魂,让人顿感何为真正的倜傥。他扶着翠绿茶壶把,低垂的眉目,也是分外俊秀……忽然,那双眼抬起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她没出息地躲开,为丰涉夹了一块鸡肉。丰涉乖巧道:“谢谢雪宫主。雪宫主真的是好温柔。”
雪芝若无其事道:“大家都这么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烟荷除了上官透,都放下筷子,盯了雪芝半晌,又继续吃饭。最后丰涉咂咂嘴,叹道:“看你做人不怎么样,脸皮倒是一等一的厚。”
“多嘴!”
丰涉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个女子如果一点也不温柔,就算长成雪宫主这样,也会吓跑不少男子吧。所以,便像刚才那样,温柔一点没有关系哦。”
“确实,太凶的姑娘会没人要。不过,芝儿如此甚善。”上官透按住茶壶盖子,把茶壶放好,“没人要最好,她便只有我一个。”
“谁说我没人要?!”
上官透敲敲茶壶盖,道:“红袖,上次来都不见你买了这个,不仔细看不像茶壶,倒像石津相滋蝉翼文成的石乳。”
“你也觉得不错?”裘红袖单手撑着下巴,“我还买了几只酒杯,也都是翡翠做的,打算送你和肌肉公子。”
“那便有劳你,我和肌肉都感激不尽。”
仲涛道:“休得叫那名头!”
裘红袖道:“以前一直认为翡翠杯子没有琼杯好看,不过这一套还做得真是不假雕琢。”
上官透道:“说到琼杯,我倒想起了《芙蓉心经》。这秘籍原本是雕刻在一支白玉琼杯内壁,需要以火灼烧才会现出字迹。以前持有杯子的一名教主,便是因为无法突破心法第五重,走火入魔,自戕而死。”
烟荷听得有些入神,禁不住问:“那一重有什么问题?”
上官透还未答话,雪芝便道:“要突破那一重,必须手刃至爱。”
听到此处,雪芝不由想,这都是些什么邪门功夫,一个要手刃至爱,一个要亲弑至亲。当年爹爹会修成《莲神九式》,便是因为她爷爷是个武痴,为了让儿子大功告成,设计让爹爹杀了自己。爹爹之后一直生不如死,即便成了天下第一人,也终日在苦痛中度过。这两本秘籍原该被毁尸灭迹,但谁都不会想到十多年以后,竟又一次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
仲涛叹道:“真是要命的武功。不过,这教主也没脑子。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保条命。命都丢了,怎么做人?”
“人家那叫痴情,为爱不顾一切。”裘红袖抱着胳膊,若无其事道,“要命和你爱人之间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当然是选命。命都没了,还怎么爱?”
裘红袖僵了僵,撇撇嘴巴,站起来走
人。仲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向上官透发出求助的眼光。上官透做了个手势,让他追去,他才莫名地跟出去。丰涉哈哈一笑:“这肌肉公子还真不会说话。”
雪芝道:“红袖姐姐果然是女人中的女人,居然让狼牙哥哥在自己和他的命中选一个。”
上官透道:“这样的事很平常,芝儿不会想这样的事么?”
“天下之大,江湖之险,存亡危急之秋,四处暗藏杀机,都是池鱼幕燕,哪还有时间去想这些。我和狼牙哥哥看法一样,还是想想怎么保命比较重要。”
上官透不语。
丰涉轻轻吐了一口气:“雪宫主,你这样,会给上官公子很大压力的……”
“作为重火宫的宫主,我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雪芝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先回房休息。”
中宵晚风清,红灯笼点亮了客栈后院。雪芝回到三楼,刚关上门,便有人敲门。她把门拉开一个缝儿,见是上官透,便冷声道:“什么事?”
上官透看看四周,小二方从对角的楼道间端着茶盘走过,便低声道:“并无要事,不过想问你为何不辞而别。芝儿,这些日子,我真是夜夜千念万感,辗转难眠。”
房门半掩着,雪芝固执地用双手压住两边门板,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然后呢?”
遥空下,客栈外沿数百里,是灯火辉煌的苏州夜景。风吹动红灯笼,影落庭院,摇飏葳蕤。凤仙花为风碎裂,花香伴着轻风,迎面袭来。雕栏上,红灯笼无声摆动。上官透也不要求进入,只站在外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想知道你对我们……可有何打算。”
“没有打算。”雪芝的态度很冷很硬。
曾经听朱砂说过,少宫主是一个很会保护自己的人,将来她跟的男儿,想来是须得踏实稳重。上官透这人,于情于理,雪芝都无法接受和他在一起。只是,彼此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那天又一个不留心跟他……如今看着他,能做到不表现出爱意,都已极难。若说忘记,恐怕还是需要时间。上官透伸手,轻轻覆住她放在门上的手背。琥珀一般的瞳孔颜色淡淡的,几近透明:“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想要拥有一个人。”
“幼稚。”雪芝甩掉他的手。
“芝儿,你不想拥有我?”
“肉麻!恶心!”
雪芝砰的把门关上。但上官透的扇子柄往前一伸,卡在门缝中间,再一推,人便横行霸道闯进来。他身形极快,屋内的红烛甚至没有晃一下,门已经关上。雪芝急道:“你出去。”
一进门,上官透便再也画不了那君子的皮,横手搂住雪芝的腰:“若不是怕惹你不高兴,我一定会告知天下,你早就成了我的人。”
“你敢!”雪芝想拨开他的手,但完全无用,“放手!放手!”
知道这样吵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若坐下来认真和他谈话,一定很快便会投降。甚至说,只要她一抬头看他的眼睛,便很可能会没出息地扑到他的怀中。但他还没机会挣脱,上官透已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在灵剑山庄上,是你主动来抱我的。那一晚你如此热情,为何转眼便不认人了?”
雪芝的脸很快红到了脖子根。木门红若火焰,窗纸薄如蝉翼,都映着花瓣零散舞动的影子。她深呼吸,谨慎而缓慢地转移视线,凝视他的双眸:“你离开灵剑山庄的原因是什么?”
上官透目中震惊,抱着她的手都有些僵硬。他欲言又止,反反复复数次,都不曾开口。蜡烛光黯,照在俩人脸上,却温暖得连冰雪都能融化。雪芝一动不动看着他,眼神却十分冷冽:“我要听真
正的原因。”
“因为……林庄主认为我引诱林奉紫。”上官透看着别处,不由自主地蹙眉。
“问题是,你引诱她了么?”
“没有。绝对没有。”上官透俨然道,“芝儿,这件事你得相信我,我是被陷害的。”
雪芝原想问他是否喜欢过奉紫,但忍住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今天累了。”
“……既然如此,早点休息。”上官透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看了她许久,自个儿回房歇息。
之后一日,雪芝不再开口询问此事,却相当介怀。终于,第三天早上,她亲自去了灵剑山庄,打算直接询问林奉紫。可刚一到山庄门口,滂沱大雨便自云中注下,好似川后天吴都怒了般(2),毕毕剥剥,披打着芳菲园林。忽然惊雷响起,她在门口打了个哆嗦,重重扣了几下山庄大门铁环。很久,才有人过来开门,见到奉紫,几乎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屋外雷雨交加,天冷了些。奉紫披了一件金丝小褂,也拿了一件外套递给雪芝,雪芝道:“不必多礼。”
奉紫看了一眼外面的磅礴大雨,眉开眼笑:“行下春风望夏雨,奉紫还盼着日后有姐姐照应呢。倒是不知姐姐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雪芝一直学不来这姑娘的花花肠子,皱了皱眉,干脆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来问问,上官透对你做过什么事么。”
奉紫原在低头整理她身上的外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她慢慢说了一句话。与此同时,半敞着的门外,又一声轰雷响起。苍天被劈裂,大地亦为之燃烧。雪芝听见了她的话,但她知道自己听错,只和奉紫静静对望。仿佛等了百年。雷声终于停止,雨声又淅淅沥沥,覆盖了九州大地。雪芝这才再度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玷污了我。”
乌云凝聚成团团沉铅,又被闪电撕碎。巨雷的余声滚过云层。夏日骤雨,灰暗苍穹,伴着雷声阵阵,每一下,似乎都在直击心脏最柔软处。两张白净年轻的脸,露出了相似的神情。雪芝无心擦拭脸上的雨水,唇色苍白:“他真的……做过那样的事?”
“嗯。”
奉紫倒是若无其事,替雪芝理好了衣裳,又径自走到茶座旁,替她沏茶。雪芝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却像被人点了穴,身体动弹不得。门外,池沼水横流,荷花红妆凌乱,如同奉紫额间一点殷红。茶雾缭绕,她抬起了玉华清秀的脸:“姐姐,若今日问我话的人是别人,我必然三缄其口。只是,对你,我是万万瞒不得的。”说罢,她往窗外眺望,屋外极远处,有一个多角小楼。飞檐楼角在大雨中,朦胧精巧,却又孑然孤独。她以前便住在那里。后来搬走,便是因为那件事。当时,灵剑山庄女弟子还很多。那一次事过后,林轩凤才找了借口,说女弟子比较适合雪燕教的武功,把大多数女弟子转到雪燕教。
奉紫笑道:“那件事后,我爹还有教主对我的要求都变得很低,也不大教我武功,天天便盼着我嫁出去。我只能靠自己,不过跟姐姐比起来,实在差太多。”
从整件事发生到结束,对方都是蒙着脸的,但她抓下了那人的黑色头布,看到了他的脸,确实是上官透。直到林轩凤发现,气得浑身颤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令人把他拖下去用重刑,到最后赶他出灵剑山庄,他都不曾解释。奉紫说的其实都是心里话。那时她才十岁出头,都不曾来过月信。虽然有反抗,但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懵的。除了疼痛,似乎也没有太大感觉。她能做的,只有像父亲交代的那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发现,这件事却变成了她终生的污点。尤其是这两年,当她有了心上人,却因为这样不堪的往事而退却。她双手相握,指甲掐得手心火辣
辣地疼:“我只是说出这个事实,是对是错,相信姐姐会比我更有判断能力。”
雪芝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奉紫还是笑着,笑一笑的,眼眶竟湿了,“其实小时的事我都记得。只是这件事过后,便不想令姐姐蒙羞。”
这么多年,奉紫的模样第一次和小时重合起来。仿佛那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小姑娘,又一次回到她的身边,会时时扯着她的衣角,哭得涕泪横流。雪芝的反应也没变多少,只硬邦邦地拍拍奉紫的肩:“这么大了还哭?不要哭。”
奉紫擦擦眼角,破涕为笑。
俩人又闲聊几句,雪芝离开灵剑山庄,往仙山英州回赶,却是越来越慢。奉紫说当时上官透表现异常,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不熟之人做的。所以,很可能是被下了药,或者被蛊操纵。但他意识他是有的,有多少无奈,多少纵欲,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若说失望或者难过,不能说是没有的。但也是因为奉紫简单的一句话,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对于上官透,她终于解脱。
山水清辉,都浥了雨水。雪芝双手抱着脑袋,加紧脚步赶回酒楼。倾盆大雨在船篷上砰砰砸响,城中河面上,雨点落下的小碗儿荡漾开来。仙山英州二楼房檐上,题字的四个连结菱形招牌跟着灯笼,在风雨中翻动飘摇。她还没走近,便有一个人撑着竹伞,从客栈里快步走出。近了,才发现那是仲涛。一看到雪芝,他立刻沿着河跑了一段,高声把上官透唤来。上官透的身影生自雨雾,还没走到她面前,伞已伸来。他衣襟略微湿润,面容清俊,一脸担忧:“芝儿,你又去了何处?你二爹爹才回来便发现你人不在,现在急得到处找你。”
伞下的世界很小,伞盖分明是平的,却是一片网,一捆缧绁,将他们牢锁其中。雨声清冽,他身上的淡香离她这样近,便是她最为熟悉的味道。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爱恨原同根,亦可同时开花以蕃。她想要拥抱他,又想给他一耳光,但到最后,却只能沉默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在阴影中兀自水光潋滟,载着她一生中最美的明艳华年。看见这双眼睛,他不由心中一动,又有不好的预感,轻声道:“芝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她连多与他对望一眼也无法做到。只是转过身去,又一次冲入雨中,跨进酒楼大门。
————————————
注释(1):传闻舜帝有重瞳,又名重华。
注释(2):川后、天吴,指古代的河神和海神。《文选·曹植<洛神赋>》:“於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吕向注:“川后,河伯也。”《山海经》载:“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人面八首八足山海经山海经八尾,皆青黄。”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