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赵由晟悄悄送行陈郁,看他登船,看船将他载远,看站在甲板上的杨焕解下自己的风袍披在陈郁肩上,看杨焕拍着他的肩,将他带离。
赵由晟只能远远看着,眼睁睁看着,是他舍弃了陈郁,是他自己做的抉择。载着陈郁的船远去,消失在海面,赵由晟失魂落魄般坐在观浪亭上,被冬日的海风狠狠刮了一天。
上一世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东西,在重生后的赵由晟看来压根不是问题,如果有什么让他感到为难的,也许就在于亲情。
海船远去,陈端礼回头对赵由晟说:由晟,到前面走走?
好。赵由晟跟随。
两人在沙滩上留下脚印,一个海浪过来,将他们的脚印抹平,深冬难得寂寥的海港,空荡的海滩上唯见他们俩的身影,他们边走边谈,身影越来越小。
陈端礼不似赵母,因为赵由晟年长,她的心思全在调皮捣蛋的小儿子身上,陈郁但凡有些变化,陈端礼都能察觉。起先,陈端礼认为自己想多了,直到赵由晟天天出现在他家里,还总是夜晚来,和儿子两人待在房中亲密无间。
在陈端礼看来,陈郁年纪还很小,他未必明白他喜欢赵由晟是出于依赖还是出于爱慕。陈端礼要是横加阻拦,儿子会难过,但他要是不阻拦,日后儿子只怕会更痛苦。
宗子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不能做出格的事,一旦他们违背伦理纲常,被外人知晓并状告,会受到极严厉的处罚。曾有宗子因为娶妓为妻被贬为庶民,也有宗子因为断袖之癖而杀人,名声败坏被终身关押。
陈端礼想知道赵由晟是否明白,他的行径会有什么后果,如果这位宗子不明白,陈端礼有必要让他明白。
在海边行走,海浪声很大,交谈声不响亮,两人都用着平静的口吻,如话家长那般。陈端礼没有指责赵由晟,他也不觉得该去责怪他,只是循循善诱。
陈端礼可以说是看着赵由晟长大,知晓他的品格,也很赏识他,但不意味着允许他来亲狎自己的儿子,并将儿子拐上不归路。
由晟冬日一过,可就十九岁了,几时去京城科考?
不瞒陈纲首,我无意科考。
可曾将这个念头告诉家人?
不曾,我父必然不赞同。
陈端礼颔首,不说是严厉的赵父,放任何宗子家都不会赞同。宗子可以经由宗子试出仕,考个小官当当并不难。
由晟既然无意官场,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由晟道出两字:舶商。
陈端礼将手背在身后,他很冷静,用平缓的语气说:据我所知,宗子并不许亲自参与舶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由晟轻笑,仰头看天空飞过的一只水鸟。
是想像尚王房派那般,私下购买海船,派家仆舶商?
不是,我想领船出海。
赵由晟这句话,终于让陈端礼露出惊讶之情,他严声:这就犯了朝中大忌,不可如此行事。
身为宗子违反规定出海去番国,要是有人状告勾结海寇,勾结番人,只怕是百口莫辩。
那要看值不值得犯。赵由晟言语毅然,听他口气,看他神色,就知他不是随口说说。
陈端礼已意识到,如果赵由晟连宗子不许亲自舶商的祖规都敢犯,那么他压根不在乎被毁去玉册,贬为庶民。
如果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想必也不在乎名声扫地。
年少轻狂,你可知被贬为平头百姓,那就是世世代代的事?
陈纲首,恐怕我未必会有子嗣。
由晟!
陈端礼大为震惊,如果说他想从赵由晟口中知道他的决心,那么他已经知道了。
人生苦短,旦夕祸福,循规蹈矩终要留下遗憾。上一世自己不明白,怅恨死去,这一世赵由晟活得明明白白:恐怕不能如陈纲首所愿。
罢了。陈端礼无奈摇头,他终究是拦阻得太迟。
两人不再交谈,陈端礼的脚步也不再悠然,越走越急促,他忧心忡忡。以陈端礼的见识和胸襟,他并不视有断袖之癖的人是异端,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
两人沿着通往防浪堤的石梯往上走,离开沙滩,一起登高,前往观浪亭。平日总是很热闹的观浪亭,今日同样寂静,只有他们两人,听着大浪拍礁石的澎湃声,陈端礼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你们都还年少,未经历多少世事,至少也要等几年。
由晟,如果两年后你心意依旧,再来跟我说这些话。陈端礼直视眼前人,他身姿挺拔,曾几何时,已经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儿,在今日,我只当它是耳边风。
多谢陈纲首成全,晚辈两年后再提。赵由晟当即接下话头,欣喜朝未来的岳父大人行礼。
陈端礼压根没成全,神色明显不悦,但也拿赵由晟没奈何,以这小子的武艺,就是叫人把他教训一顿,恐怕也教训不来,况且他还是个宗子,好好的人生路不走,为情挑了条险恶之途,也是令人唏嘘。
再说,陈端礼十分宠爱陈郁,他不会逼迫儿子去做他不愿做的事,他确实不会强行分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多谢岳父大人。
陈纲首:罢了!
第67章
艉舱上层被做为客房,内部装饰华丽,它是船上主管人员,与及搭船小海商们的寝室,陈郁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
因路途耽误,原先海船上搭乘的小海商都已离开,客房空荡,夜里寂静异常。船行在漫无边际的海域上,船上死寂,冰冷的月光照窗,床上的陈郁越发显得孤独和哀伤。
登船时的喜悦之情此时已当然无存,陈郁被一份惆怅纠缠,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难受,他仿佛是在海船上感应到了别人的情感。
这个别人存在于他的内心,别人的情感,似乎也是他的情感,如此真实,如同亲身经历。
陈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一合上眼睛,就会做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杨家的朱雀船上,身处在一间宽敞、空荡的寝室里,房间门窗紧闭,唯独点了一盏烛火,借着有限的光,能看见赵由晟的身体躺在一口绸布长箱里。
梦里的自己趴在绸布箱上,对着仿若睡去的赵由晟不停喃语,并用手指触摸他的眉毛和嘴唇,陈郁感受到梦中自己的那份悲恸之情,而怪异躺在布箱里的由晟一动不动,脸色灰白,那副模样,根本不像活人。
无论是梦里的由晟还是自己都显得要再年长几岁,陈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无疑是个噩梦。梦里的那个自己像似丧失了心智,他不是陪着死去的人说话,便是呆呆坐在一面屏风下一动不动,木案上的食物换过一拨又一拨,没有动过,昼夜在窗外更替,时光流逝,唯有屏风上的梨花盛放依旧,不曾凋零,而画上拍动的翅膀大彩蝶,仿佛被凝固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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