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里面是被陶医师盖章将死的人,不吉利,更何况还有怕过了病气的说法,沈辞柔也能理解:“好。那你在外边等我一会儿,毕竟也怕过……”
“不是怕过了病气。”李时和想说,终究是没说出来,只能摇摇头,“我不想贸然进去,再惹他发怒,连最后都不得安生。”
这话莫名其妙,一时不太好理解,但沈辞柔急得上头,也懒得问清楚,朝着李时和一点头,抱着食盒推门进去。
门里是间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桌角的花瓶里还插了支新开的花。屋里没什么将死的腐朽气息,药味儿淡而苦,闻一下就让人想流眼泪。
沈辞柔吸吸鼻子,把泪意憋回去:“霍乐师?”
榻上发出点轻微的声音,大概是榻上的人动了动。霍乐师的嗓子本来就哑,又被伤病磋磨,听着像是砂纸磨过石头:“……丫头?”
“是我。”有回应就好,沈辞柔快步上前,到霍乐师榻前跪坐下来,打开食盒,“是近水楼的酱猪舌,还有醋胡瓜。酒是桑落,我特地要了陈一年的。”
这些都是霍乐师往常爱吃的东西,沈辞柔早就摸清了,去找他时若有空,会先去近水楼打包一份,两个人坐在架子间吃吃聊聊。
食盒一打开,浓郁的酱香涌出来,还混了点甜口的醋味儿,霍乐师闻了几下,却只隐约闻到点酒气。他看不清屋里,也听不出沈辞柔发颤的尾音,勉强把自己撑起来:“好,好……放着吧,过会儿吃。”
沈辞柔拖过小几,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好,闭了闭眼才抬头。
她看见了霍乐师的样子,头发花白,形容枯槁,面上横贯着一道伤疤,像是老树上狰狞的皱纹。霍乐师身有暗伤,又只做些修补乐器的活,但以前见面,总有种遒劲的感觉,现下却枯瘦得连衣裳都撑不住,整个人仿佛是骨架上蒙了一层干枯的皮。
一看这个样子,沈辞柔眼泪又要出来了,她强行忍住:“霍乐师叫我来,是想吃近水楼的东西了吗?”
“我是病,不是糊涂,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打趣我。”霍乐师居然笑了一下,“你最近如何?”
“我?”沈辞柔愣了愣,才接着说,“我挺好的,没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
这时候她也不想给霍乐师添堵,忽略了一些小事,只说:“对了,我成婚了!那个郎君你见过的,就是先前我带来的……他阿娘的琴坏了,来请你修的那个。”
霍乐师默了默:“他待你好吗?”
“好的,当然好的。”沈辞柔犹豫着,“他陪我来的,就在外边,霍乐师要见见么?”
她想起身去叫李时和,霍乐师却把她叫住,然后靠着墙,一时没什么话。
沈辞柔嫁进宫里的事整个长安城无人不晓,李时和连着祭天、祭祖,像是要让天下都知道他娶了个心仪的皇后。霍乐师幽居市井,但这消息想不听都不行,当夜他没忍住,久违地想起了阿静当年出嫁,也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庐江王李琛连着几日带着阿静入宫赴宴,和宗亲朝臣炫耀他新娶的人。
霍乐师嗤了一声:“他倒是好命。”
作者有话要说:不管写什么,我总要写死几个人,我才能感到快落(ni)
要考试啦,二更就……“我正在写呢,不要急”(确认鸽了,不鸽会肝功能衰竭
第62章长梦
沈辞柔摸不准霍乐师是什么意思,抿抿嘴唇,没说话。
霍乐师没接着说下去,另起了话头:“我刚刚……做了场梦。”
“梦?”
“是啊,梦。很长的梦。”霍乐师靠着墙,眼睛里浮出一层经年的大雾,迷迷蒙蒙,是他故去多年的时光,“我梦见阿静和阿兰了……”
听着像是两个娘子,但霍乐师无妻无女,往常也不见有什么亲戚走动,沈辞柔从没听过他提及:“那是……”
“阿兰原本该嫁给我的。”
沈辞柔一惊:“那,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霍乐师说,“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就死了。”
他蓦然想起当时突厥草原上的风沙,哥舒兰替他挡了一下,在他面前被围攻奇袭的突厥兵斩下马,黑发红衣在风中被吹起,新鲜的血一直飞溅到他脸上。
霍乐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又闻到草原上的腥气,是牛羊的脚印,也是泼洒在草地里的血。他轻轻地说:“我连阿兰的尸骨都没法带回来,只一把火烧了,骨灰扬在外边。”
时人讲叶落归根,火葬尚且说得过去,连骨灰都洒了,沈辞柔听得胆战心惊:“那……”
“我一生无儿无女,待我死,恐怕得你给我送葬。”
“别说这种话!”沈辞柔肩背紧绷,“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别说了。”
“陶医师不可能没和你说,这老头最爱先提醒人,说里边的人要死了。”霍乐师说,“都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待我死,你也这样,洒了我的骨灰,我也算……和阿兰在一起了。”
话说到这里,沈辞柔就明白霍乐师也知道状况,她不瞒着,忍着泪意点头:“好。”
“阿静……阿静是我妹妹,一个阿娘生的。”提到另一个女人,霍乐师却忽然换了话题,“丫头,替我倒酒。”
沈辞柔连忙倒了碗酒,双手捧着递上去。
霍乐师接过,却不急着喝,他看着沈辞柔,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轮廓。他眯起眼睛,还是如此,过了会放弃了:“我以前想过,若阿静生的是个女儿,宠着,也教着……会不会是你这个样子?”
话不好答,沈辞柔舔过嘴角,没回。
好在霍乐师也不是非要听一个回答,他拿着碗:“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舅舅?”
沈辞柔点头:“舅舅!”
这一声喊出口,她以为会觉得别扭,却没有。宋氏的兄长早逝,她这辈子也没喊过一声“舅舅”,这会儿叫出来却觉得无比顺畅,好像是可以叫这么一声。
她又连着叫了几声,霍乐师勉强笑笑:“好,好。”
他端起酒碗,低头一饮而尽。
桑落是烈酒,又特地埋过一年,霍乐师少时纵饮,都还嫌呛,这会儿他却喝不出什么,入腹的是酒气,反上来的却是淡淡的铁锈气,恍惚来自二十多年前。
“舅舅……”沈辞柔不知该怎么办,“要添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