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明快的语声居高临下地传来,张庆怔住,僵了一僵,终是一分分抬起头。
适才灌下去的那几口参汤多少让他恢复了些气力,他于是看清了她精巧的绣鞋,又看到她绣着花枝的裙摆……再往上抬,他看到了那张妩媚而娇俏的脸。
“贵人娘子……”张庆慌忙低头,顾不得什么伤势,撑着劲儿磕头,“不是下奴,不是下奴……”
“行了,我知道冤枉你了。”徐思婉将他的惊惧尽收眼底。随着她的一句话,张庆再度滞住。
她提步上前,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蹲下,明眸与他视线齐平:“是阿凡受陶氏指使要来害我,又栽赃给了你。现下阿凡与陶氏俱已被发落,不关你的事了。”
张庆怔怔回不过神,徐思婉一哂,抬手从小林子手中接过那碗尚未饮尽的参汤,往张庆面前递了递:“快喝了。一会儿太医过来,有什么不适还需你自己告诉他,你若没力气说,只怕要耽误医治。”
张庆仍自滞着,一旁的花晨适时催促:“快呀。这是娘子专门从家中带来的千年老参,又怕你虚不受补,着意掐了最嫩的几根参须来熬汤,你快趁热喝了吧。”
徐思婉笑意不改,边听花晨说,边静静看着张庆的神色变动。果见他眼底猛然一颤,一股泪意翻涌而出,接着就是逃避与推辞:“下奴没事,娘子……”
“快喝了。”他不接,她就一直端着碗,“这回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倒是个老实的,既不招供也不攀咬别人,唉……”她一声喟叹,仿佛含着许多愧疚,又告诉他,“等把伤养好,就到近前侍奉吧,给唐榆做个帮手。”
张庆心绪翻涌,一时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嘴巴张了又张,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得接过碗,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徐思婉无声地看着他,眼见他将参汤往下喝,眼泪却在往下落,便知火候已到,这人日后就是她的人了。
说来这也可怜。他们在这一方深宫里当差谋生,要赚钱或许还可放手一搏,但几分温情或许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平日若犯了错,动辄挨打受罚。但若是蒙受冤屈,可没几个人会在事情查明后与他们说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这也正是她的机会。
她全然知晓宫中旁的主子为何不会这样低头,因为位尊者本就没有向低贱者低头赔不是的道理,更何况换个宫人来使唤也不是难事。
没了这个,下一个或许办差更机灵更利索,反倒能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可她低得下头,因为她不是来过日子的,她是来杀人的。
为着这个,她什么事都愿意做。
她于是一直耐心地蹲在那里看着张庆,待他将那碗参汤饮尽,她顺手就又将碗接了过去,再摸出帕子,擦去他嘴角残存的汤汁。
她的动作那样自然,既没有嫌弃也并不做作,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好像她是个极尽仁善、打心眼里平易近人的主子。
大多为奴为婢的人都存着幻想,期盼自己能遇上一个这样的主子,然后鞍前马后地为她效劳。
这是她从前从府中下人们的交谈中自己摸索出来的。他们自不曾直言过,或许也不曾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但从那些或慨叹或羡慕的话中,她渐渐明白了这些。
所以她愿意低头、愿意收用旁人不会收用的人,只要能取得他们全部的忠心,他们日后就都是她的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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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寂寥
为表歉意,徐思婉着人为张庆收拾了一间更好的卧房,日后就让他自己住。等太医来了,徐思婉也在旁边守了许久,看到张庆背上伤势太重,就花重金买了上好的药膏给他,再命太医配以药膳,尽全力保他无虞。
这一番安排下来,张庆自是感激涕零。徐思婉笑笑,便回了房去。
过不多时,听闻她醒来的思嫣就赶了来,进门看到她气色尚可,重重舒了口气:“吓死我了……姐姐没事就好。”
“我没事。”徐思婉拉着她坐到床边,她显是不安尚存,仍在不住地打量她,“姐姐睡了大半日,宫里头流言四起。有人说……说是陶氏想伤姐姐,争执之下却误伤了自己,还有人说是姐姐杀了陶氏……”言至此处她面色白了一瞬,薄唇用力抿了一下,打量思婉的神情变得更加小心,“究竟……怎么回事?”
“原是她刺了自己一刀,想将这错处栽到我头上,让旁人以为是我杀了她。”她平淡地笑着,“可她不知道,她能留着命进冷宫是我向陛下求的情,陛下自然不会信她这种鬼话。”
“原是这样?!”思嫣骇然,“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拉姐姐下水,她倒也真狠……”说着顿了顿,转而松气,“姐姐这大约就是善有善报了,她那样尖酸刻薄的人哪里想得到!”
徐思婉笑而不言,露出几许疲色。思嫣见状就收了声,与宫人们一起服侍她梳洗一番,又喂她再饮了些安神药就径自告了退,嘱咐花晨催她早些睡。
往后三五日里,皇帝来探望过徐思婉一次,各式赏赐也有不少。可再往后,赏赐就不见那么多了,他也没再亲自来探望她。
徐思婉听花晨说:“玉妃近来时常面圣。”
徐思婉对此并不意外。玉妃从前长宠不衰,必定有她的本事。她们这些新人想让皇帝新鲜一时容易,但想赢过玉妃与皇帝多年的情分却难。
眼下她不能侍寝,皇帝自是要想起玉妃的好的。
花晨对此有些惶惶,趁徐思婉安坐在茶榻上读书的工夫,小心劝道:“玉妃对娘子以显敌意,若由着她得势,娘子只怕日子要不好过。其实娘子那日虽受了些惊,可现下也已无事了,不如这就着人告诉尚寝局,将娘子的绿头牌添回去?”
徐思婉缓缓摇头:“绿头牌是皇后娘娘做主撤下的,她不开口,我就先等等。”
花晨黛眉轻蹙:“可这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徐思婉一哂:“你说我和玉妃之间,皇后娘娘看谁更不痛快?”
“自然是玉妃,玉妃不仅有宠,还分了权。相较之下娘子不过是……”花晨言至一半蓦地回神,目光一凝,“皇后娘娘在试探娘子?”
“说不准,但多半是。”徐思婉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所以姑且先等等看,若她真是此意,对我也不是坏事。”
在这样平淡养病的日子里,很快就到了六月末。眼见七月初一又是要去长秋宫问安的日子,皇后提前两日就着听琴亲自到了拈玫阁一趟,为徐思婉送了一应上乘的补品,又客客气气地告诉她:“娘娘虑及暑热重,怕娘子再伤了身子,特遣奴婢前来告诉娘子,请娘子好生安养,初一先不必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徐思婉闻言莞尔:“谢皇后娘娘关照。烦请姑姑代我回禀,我这身子不妨事,若娘娘有事传召,我必定尽心。”
“诺。”听琴平静垂眸,就含着笑告了退。徐思婉目送她远去,俄而视线一转,目光落到她送来的那些东西上。
皇后送来的这些东西显是用心准备的,除却各式补品还有两副首饰,另更有文房四宝及翰林院新送进宫的话本。这些消遣之物耐人寻味,看来既像是细致入微的关照,又似乎想将徐思婉在这里困上许久不许出门,所以拿这些东西来让她打发时间。
徐思婉对此欣然接受,乐得用大把时间读书练字。又过两日,已安养近两个月的唐榆终于能回来当差了,他在徐思婉用过早膳后进屋问安,徐思婉当即将旁人都摒了出去,温言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