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贵嫔又在吃葡萄。宫人们约是知道她的口味偏好,给她备的果碟里就没有别的水果,唯有紫葡萄、青葡萄各一串,都拿井水冰镇过。
莹贵嫔见她过来,便衔起笑,见礼间又见她殷红的广袖下露出她刚送去的那条珍珠手串,笑容更浓了些:“你生的白,我就知道你戴这个好看。”
“谢姐姐赏。”徐思婉噙着笑坐到她身边,她撇撇嘴:“这个赏字我不喜欢。你生得美,我也不丑,咱们美人儿之间互赠些心爱之物,说什么赏不赏的。”
几句话间,原先行去了自己席上的思嫣也寻过来,她拎来了自己果碟里的那串葡萄,悠哉地放进莹贵嫔碟中,而后坐到徐思婉身边去。
“多谢。”莹贵嫔笑吟吟的,边说边揪了颗葡萄,边吃边东张西望。
“姐姐看什么呢?”徐思婉随着她张望,她朱唇轻扯:“我瞧今晚有好戏。”
“什么好戏?”思嫣好奇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却见自家姐姐也是如出一辙的神色。
莹贵嫔道:“我今早睡了个懒觉,下午才顾上去向太后问安,出来时碰上宫人们搬了好些绫罗绸缎往后宫送……原想跟过去看看,却怕误了宫宴的时辰,也不知是谁要别出心裁。”
“绫罗绸缎?这为何是别出心裁?”思嫣道,“许是哪位姐妹得了赏,要做新衣裳呢?”
“瞧着不像是要穿的。”莹贵嫔抿笑,美眸斜睨思嫣一眼,“你这是还自己过悠闲日子呢,等哪日侍过寝入了这局就懂了。宫里头的女人为了让陛下多瞧一眼,什么点子都能琢磨出来。咱们倒也不亏,只当看个乐子。”
“姐姐就爱看乐子。”徐思婉笑了声,拈腔拿调地慨叹起来,“生得美就是好啊。若是旁的嫔妃只消有人要这样吸引圣上的目光,不知要多紧张,偏姐姐有恃无恐,可见是知道自己美艳动人,不惧这些伎俩。”
“嘶——”莹贵嫔拧眉,作势捂住腮帮子,“这话说得好酸,好像你不这样似的。”
说完就端了碟点心送到思嫣面前,招呼她:“妹妹吃,不必客气。”又招待两个围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小公主,“来坐下吃点东西,别跑了。”
徐思婉眉心轻跳,不再搭茬。
三人便这样一同坐着闲说了半晌的话,随着时间推移,殿中也愈发热闹起来。
九阶之上,妃嫔们陆续到了,相熟的妃嫔相互夸赞夸赞新制的衣裳、新打的首饰,一片祥和;九阶之下,朝臣宗亲同样渐渐到齐,三五成群地寻些话题来说。
离酉时还有不足半刻的时候,玉妃也入了席。一众嫔妃皆起身问安,待得再行落座,莹贵嫔以袖掩唇,轻声笑道:“我还道她今日必要和陛下同来呢,看来还是敌不过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殿外通禀骤至。因含元殿太大,负责通禀的宦官安排了数人,由远及近,一声声往里传声。
于是那一句“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就被喊得颇有气势,众人先后止了交谈,神色恭谨地离席下拜。九阶之下群臣下拜自是恢宏,九阶之上妃嫔们燕语莺声的问安更显婀娜之态。
徐思婉垂眸跪伏在地,耐心地等着,好生等了一会儿,终见那双黑底绣龙纹的靴子踏过面前,皇后大红绣金凤纹的拖尾亦在眼前一扫而过。
帝后稳稳落座,天子平静地语声终于响起:“众卿免礼。”
齐整的谢恩声响彻大殿,众人起身再行落座,思婉与思嫣就与莹贵嫔道了别,回到自己席上,示意宫人斟了果酒,含笑静听祝酒词。
这样盛大的宴席,先宴饮三杯是不成文的规矩,祝酒词则不过是些祈愿国运恒昌、百姓安居乐业的话。但在这样的氛围里,这样的话也正是最合适的。于是待天子话毕,众人便齐齐执盏,同饮一杯。
如此再行听一番祝酒词、饮一杯酒,三杯酒尽,乐声即起,丝竹雅乐声婉转绕梁,歌舞姬姿态妖娆又不失典雅,正适宜助兴。
这样的歌舞原都是好看的。教坊司备下的曲目虽多,可总有一些只在这样盛大的宫宴上才能见到。但或许是因莹贵嫔先前的话,徐思婉看得兴致缺缺,只想知道今日究竟是谁备了一场大戏,又是如何的别出心裁。
她边想边悠哉吃菜,俄而余光扫见玉妃执着酒盏起身离席,上前向皇帝敬酒,继而就在御案前坐了下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皇后,皇后含笑只看着歌舞,目不斜视,好似全未察觉不远处的变动,做足了当家主母该有的端庄。
接着,近在咫尺的地方人影一晃,徐思婉蓦地回了下头,才见是莹贵嫔寻过来了。莹贵嫔自顾示意宫人添了座位、又添了碗筷,就坐下身,慵懒轻笑:“看来今儿个准备着要唱戏的人不少,偏我没什么准备。罢了,那就找个投缘的一起看戏,也挺好的。”
言毕又睇一眼身边的宫女:“我与婉仪都有的菜就不必上了,婉仪这里没有的就端过来,我们一道吃。”
徐思婉一笑:“姐姐是正四品贵嫔,我是从五品婉仪,差着好几道菜,今日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莹贵嫔闻言正了正色,凑近两分:“我今日专门看了膳单,有道炙羊肉是味道极好,一会儿你好好尝尝。”
“行。”徐思婉扑哧一声,因那炙羊肉还没上,就先夹了一枚宫保虾仁来吃。这枚虾仁尚不及吃尽,殿中的乐曲声悄无声息地转了调。
二人原先都没留意,很快,却见红绸如瀑般飞入殿中,引得满殿宾客都是一怔。定睛细看,才见那红绸一端原是由五六岁的孩童牵引着的。那些孩童皆受过训,便是拎着绸缎也可跳跃空翻,绸缎便随着他们的动作不住扬起,铺在殿中仿佛火红的浪潮,令人眼花缭乱。
莹贵嫔放下了筷子,纤纤玉手悠然托腮。徐思婉又夹了一枚宫保虾仁扔进口中,外层的酥皮酸甜可口,经贝齿咬破,又可尝到里面虾仁的鲜香。
待宾客们被吊足了胃口,这大戏的主角终于现了身。她自这火红的浪潮间倏然出现,身上依稀舞衣层层叠叠,隆重之至。颜色却非女孩子们在这日都回穿的大红,而是淡金,水袖极长,在一片大红之中显得分外耀眼。
“竟然是她……”莹贵嫔轻吸一口凉气,神色间多了几许玩味。
徐思婉亦是同样的反应,静静看着起舞之人,心中只在想——竟然是她。
是楚舒月。
她在后宫之中已沉寂已久,没人知道她为这出好戏筹备了多少时日,却能看得出她舞技精湛,动作之间兼具妩媚与力量,毫无畏缩之态。
转眼之间,乐声已推至高潮处,一匹红绸忽然自梁上悬下,落至楚舒月面前。楚舒月目不斜视,右手抬起一抓一挽,竟就这样凌空而起,直朝九阶而来。
“快看!”莹贵嫔忽而兴奋起来,信手一戳徐思婉,好巧不巧地触在腰间。徐思婉腰间怕痒,下意识地一躲,她也没有察觉,满目惊奇地只道,“这等花活儿我只在教坊里见过,不算舞艺,算是杂耍……可难了!想不到她一个大家闺秀能练得这样好,可真是为了争宠拼了命了!”
徐思婉只觉她这反应好笑,不由自主地睇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殿中却不知有多少人望着楚舒月在想:若她摔下来就好了。
可不论多少人盼着她摔,她终是稳稳地落了地,足尖落在九阶上,未穿鞋袜,漂亮白皙的脚腕上缠着金铃,随着莲步轻移,发出的声音轻盈悦耳。
众人下意识地望了眼皇后,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正在御案前伴驾的玉妃。玉妃却满面笑意,起身迎向楚舒月,眼中尽是赞许:“多日不见楚妹妹,想不到妹妹竟练成了这样的绝技!”
楚舒月垂首含笑,无尽羞赧。遂又上前几步,俯身下拜,口道:“臣妾恭祝陛下、皇后娘娘新年安泰,洪福齐天。”
徐思婉一语不发地听着,只觉这句话大约都是念过千遍百遍的,听来娇软无限,十分动听。
“快起来吧。”皇后温温柔柔地颔首,玉妃与楚舒月站得近,便顺手一扶。
二人四目相对,玉妃眼中流露怜惜,轻轻一喟:“本宫从不会舞,却听教坊的舞姬说过,练舞极易受伤,一不留神就会殃及筋骨。妹妹备下这一出惊喜,必是吃了不少苦的。”
莹贵嫔闻言轻嗤,低声揶揄:“这是杂耍,少往我们舞姬的本事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