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抬眸:“什么?”
“好好活下去。”他望着她,满目担忧,“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变数。就像你会突然迫不得已地入宫,我也会突然迫不得已地从军。可变数不会总是坏的,好好活着才能等到转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还能有什么转机呢?”她恹恹地笑着,又斟起酒来,“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怕有朝一日天子驾崩,我当了太妃,日子也不过就是那样。我终究是……终究是要守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的,是好是坏,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连口齿也含糊起来,像是喝高了,意识越来越不清楚。
可她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只消他是个正常男人都要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继而生出一份保护欲,想帮她挣脱这样的困境。
这样的心思一旦滋生就完了。一如她在皇帝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那份怀疑便会日益长大一样,这颗种子也会渐渐在卫川心底发芽,哪怕初时再悄无声息,也终究会有不可忽视的一天。
她想,待他去了边关,一定会日复一日地想她。
大魏朝军纪及严,军中见不到半个女子,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思念自要被加倍催生。
而他只要想她,就会想到她在宫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会因为对她的爱生出对皇帝的恨。
她自知这样很对不住他的那份爱,可她很需要他对皇帝的恨。
徐思婉絮絮地说完这一切“旧事”,饮了最后一盅酒,就吃起了菜来。热菜入腹,她渐渐好受了些,重新蕴起笑意,平平静静地告诉他:“哦,陛下让我来与你宴饮,原是想让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维护清誉而出的主意,与他无关,免得你们君臣生隙。你若一会儿还去见他,定要记得这一点,莫要让他瞧出什么不对之处。”
“我记住了。”卫川点点头,执箸夹了一条她素日爱吃的开背虾,想送到她碟子里,但刚一伸手就忍住。
那条虾最终落进了他自己盘中,他一边垂眸掐去虾头,一边苦笑:“那日拦你车驾,回去后爹娘就骂了我,我自己也后悔,唯恐给你惹麻烦。所以我后来事事小心,便是围猎时知道你在,也不敢去找你,见了面亦不敢多说一句话。未成想还是给你惹了麻烦,思婉……”
他语中一顿,注视着她:“是我对不住你。”
她摇摇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这话她说得平静,心底却一阵按捺不住的刀绞。
她以为在历经这么多事之后,她早已能做戏做得炉火纯青,说谎更已如家常便饭。
可听到他这样道歉,她还是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自己合该下地狱去,受上千百年的苦来报偿这些一心对她好的人。
于是她看着他想,等到一切了结,最好就由他送她下地狱吧。
她愿意死在他手里,因为那样,她或许还有机会在最后一刻将一切都与他说个明白,再跟他说一声抱歉。
而且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就一定活着,还会活得很好。
她从不想让他死。哪怕她知道这般推他上了战场,就是让他九死一生。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徐思婉没有在船上多留,遥遥地朝小舟上的宫人们招了下手,他们便撑船折回,载他们返回岸边。
太液池畔,徐思婉身边的几个宫人都守着,另还有个御前差来的,见他们上岸,上前一揖:“小公爷,陛下正忙着议事,就不再见您了,您请回吧。”
“好。”卫川点了下头,唐榆低着眼帘上前:“娘娘,下奴去送吧。”
徐思婉睇他一眼,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因知道这是他的分内之职,只得点头:“好。”
卫川没有多看唐榆,径自提步离开,唐榆安静地无声跟上,为他引路。
徐思婉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安,因为她知道唐榆的心思,而唐榆也清楚卫川的心思。
她盼着他们之间别生出什么不快,闹得尴尬总归不好。又盼着他们之间生出不快,因为有了那份不快,他们就都会更在意她。
第78章私心
卫川与唐榆一并走向宫门,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话。
临至宫门处,唐榆脚下一顿,卫川余光微动,随之驻足。他侧首看过去,一闪念间隐觉面前的宦侍与旁人似乎略有不同,却也不及多想,便问:“公公有事?”
唐榆长身而立,一袭淡蓝的圆领袍被他衬得干净潇洒。见卫川主动发问,他颔了颔首:“在其位谋其政,有些话贵嫔娘娘许是没说出口,下奴便替娘娘多几句嘴。”
卫川点点头:“公公但说无妨。”
唐榆漠然道:“近来万般纷争,皆是因您对娘娘的旧情而起。而幼时情谊,原不会公诸于世,一切导火索无非是您曾阻挡过娘娘入宫的车驾,您心里应当清楚。”
卫川眸光微凝,深深地吸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娘娘。”
唐榆轻笑:“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便是将这句对不住说上千百遍又有何用呢?”
这句话从一个宦官口中道出,似乎太不客气。卫川倒也不恼,只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唐榆斟酌着,续言道:“下奴只盼小公爷心里有数,不要再给娘娘添麻烦了。这京城,小公爷也不要再回为好。须知娘娘在宫中已很不易,只消小公爷出现在这京城之中,就总会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天子之怒娘娘已替您承担过一回,却不能次次都替您担着。”
他口吻和气,虽则声线如若细辨,似是比寻常男子略细一些,却也只让人觉得儒雅,并不尖锐厌烦。
只是在这份和气之下,似乎有几许若有似无的敌意。
卫川心存愧疚,无力反驳,就点了头:“公公放心,日后若无陛下传召,我绝不回京。”
“小公爷这样说,就是没明白下奴的意思。”唐榆低垂的眼帘下渗出一抹冷光,卫川眉间一搐:“你要我得了圣旨也不回京?那是抗旨!”
“是不是抗旨,要看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唐榆的语调四平八稳,“陛下如今恨极了您对贵嫔娘娘的旧情,只消您回来,陛下就会想起近来的不快,想起那些街头坊间的传言,想起贵嫔娘娘是如何声泪俱下地为您求情。您觉得这样的情形下,您奉旨回宫,您与宣国公府上下就会有好日子过么?说不定哪天就要阖家一起承受帝王之怒,还要平白牵连贵嫔娘娘。”
卫川沉默以对,脑海中只划过徐思婉适才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他们已太熟悉,儿时玩闹在一起,他也见过她哭,便会自然而然地帮她拭去眼泪。
可如今,他连伸手也不能。
唐榆淡泊续言:“诚然,小公爷若立下战功,陛下总要下旨召您回朝的。可您心里该清楚,陛下那样做是因不得不为,是因召您回朝犒赏才能安抚一众将领,并非因为陛下多想见您。若是下奴在您这样的处境上,就宁可不回朝,寻些顺理成章的理由搪塞过去,君臣面子上都好看,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