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诸事委之于胥吏。久而久之,则本末倒置。不复应有之义。不过,这种事情,相公不可操之过急。”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收敛了怒容。多了近千年经验地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古以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哪怕上头有再好的政策,这些胥吏也照样能够将事实歪曲过来。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清理整个天下数以万计的各级吏目。
“还是就事论事吧”宗汉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接上了话头,“首先,黎阳常平钱被劫,首当问罪黎阳县令,但是,他上任不过一个月。前任同样难辞其咎,这一点必须咬定。除此之外,县衙之内所有吏目都应该严加审理。该刺配充军地不能遗漏一个。黎阳距大名府不过数百里,所以,知大名府魏师中也有责任既然七公子在信中明言,河北盗祸已经不止一两日。那么,河北西路河北东路诸官便有瞒报的罪过,圣上都必定会下旨切责”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地话,高俅心中自然如明镜似的透亮。自从蔡京进尚书左仆射以来,河北河东等京畿附近诸路的官员几乎都是京党中人,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勾当。相形之下,赵挺之继他之后安抚西南,安插官员根本不起眼,至于他高俅将手渐渐伸到了东南,则根本不在别人注意之中。宗汉的意思就是一石二鸟,不用自己出头,张康国和蔡京很可能就会对掐起来,到时候,必定是两败俱伤之局。
“元朔说地是,此事我既然知道了,便索性作壁上观,恐怕别人会更乐意。”他冷笑一声,施施然落座,“我只是可惜,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着实令人扼腕。”
此时,一直保持缄默的范明哲却突然开口说道:“相公,其实,此事固然可称为吏祸,却也暴露了地方官不相统属的弊病。我朝地方向来划分为两级,以府、州、军、监为一级,以县为另一级,其上虽然设路,但是,路有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安抚司,各司其责,但最最重要的是,路无方伯其实,如果裁撤各路冗官,至少便可以更有效地防范这一类祸害。”高俅诧异地望了范明哲一眼,见其目光炯炯毫无惧色,再见其他三人都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路无方伯的情况正是大宋历代皇帝的得意之举,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至于出现唐代各节度使割据一方的局面,但是,也同样造成了行政效率低下,冗官过多的情形。宋朝的税赋收入每年五六千万贯,但往往仍旧入不敷出。要不是庞大的冗官体系吃去了那么多官俸,那么,大宋地财政会好看得多。当初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就是为了清理冗官,结果,行政效率没有上去,却省下了数万贯的开销,就这么点成绩就让神宗自得不已。比起明清,大宋的士大夫是俸禄最高地,待遇最优厚的,最最重要的是,荫补制度使得官宦子弟天生就比平民百姓具有优势。若是以每三年考中六百名进士为计,等到这些人到了四五十岁之后,他们至少便可以荫补一名子弟入仕,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官吏队伍,哪怕税赋再多,又哪里能够负担得了
“长明,你把事情说远了。”高俅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再往下说。蔡京已经好几次流露出再改官制地意思,但是,每次都被他敷衍了过去。光是给中央官员改一个名称无异于劳民伤财,换汤不换药,包括元丰改制也是如此。所以说,沿用了一百多年的宋朝官制根本动不得,一动便很可能触动根本。攘外必先安内,但怎么个安,这却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利益。
范明哲脸色数变,最后只得保持沉默,书房中的气氛便有些僵硬。
很快,金坚就把话题转了过来,又议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散去。临走前,高俅却把范明哲留了下来。
“长明,你来自大理,虽然对我大宋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你应该知道人们能够接受的底线。比如当初的王荆公变法,虽然国库一时是充盈了,但是,无论青苗法还是免役法,各地百姓受惠不多,但负担却大大加重了,之后更引来旧党疯狂反扑。如今看似行熙宁之法,却是经过层层改良的,再者,反对最坚决的人,大多已经无法翻身,再加上行使这么多年,胥吏早已习惯了如何运作那一套,所以说,真正的负担还是在百姓身上。你若是真想动那一条制度,不妨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不引起他人群起而攻之”
听了这些,范明哲紧绷的神情终于舒展了开来,深深一揖道:“相公放心,回去后我必定再考虑周详”
见人都走光了,高俅不由出了一口大气。群策群力嘛,若是要改革,哪能真的靠他一个人
黎阳盗祸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朝廷上下震惊万分的同时,赵佶也自然雷霆大怒。不是吗,正当他趁着辽国困于内乱准备雄心壮志地收拾西夏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件事,简直就像吃饭时有一根鱼刺梗住了喉咙似的难受。
正当赵佶处于盛怒之时,黎阳县令白强的第二道奏疏也递到了政事堂。上头除了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之外,先是将一干胥吏把持县政的情况老老实实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把三个前任全部扯了出来。白强好歹也是自己考中的进士,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便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但其中大意全是燕青暗示的。
蔡京起先并没有太过在意,上书奏报之后再行请罪,这不过是老一套。但是,当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时,他却感到这是天公相助。张康国当初依附于他的时候,曾经借他的手提拔过这个堂弟,至于安插到哪个位置他并没有在意,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此时此刻,白强一口咬定前任收受不义之财,其中甚至还有盗匪的赃银,这如何不令他如获至宝
正因为如此,对于是否要将奏折转呈天子御览,政事堂的意见便出现了分歧。张康国自然是反对的,其原因倒也不全是因为他那个倒霉的堂弟,而是因为怕罪及自身。毕竟,若是单单贪赃也就算了,此事的重头在于勾结盗匪,有了这一条,他的堂弟固然是前途尽毁,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定会受牵连。
当发现争不过蔡京之后,他只得在奏疏上找文章,最后眼前终于一亮。黎阳盗祸县令固然脱不开干系,但是,白强还表明盗祸不止限于一地,而是河北诸府县都时有发生,甚至还一一列举了之前瞒报的几桩大案,这其中涉及的官员几乎全都是蔡党中人。
果然,本就恼火的赵佶看了奏折更是动了真怒,当蔡京和张康国在福宁殿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这顿时让两人面面相觑。听到这个消息,托辞未曾一同觐见的高俅立刻上书,以河北盗祸严重为由,除问罪黎阳县令之外,应罢斥前任提刑,另派一名得力官员前去提点河北刑狱,彻查盗祸一事。
奏疏一上,次日便有旨意,知大名府魏师中罢,提举凤翔上清宫苏辙进端明殿学士,起知大名府,以原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
诏命一下,京城一片哗然,就连上书的高俅都没有想到赵佶会下如此决断。对于如今以新党领袖自居的蔡京而言,这不啻是重重一击。
第二部经略第九卷内忧外患第三十四章诸般缘起枕头风
对于蔡京而言,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相比,无疑是苏辙起知大名府更令人措手不及。尽管苏辙在文名上略逊于乃兄苏轼,但是,苏辙在政治上却走得更远。早在元祐年间,苏辙便已经官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其政治影响力更胜苏轼。如今赵佶突然启用苏辙,焉知不是有倾向于旧政的意思
他一边皱眉沉思,一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叩击旁边的桌案。旨意一下来,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查探,结果得知高俅曾经在他和张康国面圣之后上过一道折子。细思之下,赵佶的这番处置,便很有可能是高俅的主意。只不过,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难,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爷,人已经到了”
听到门外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蔡京立刻睁开了眼睛,沉声道:
“让他进来”
不多时,门便被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内侍便跨入了门槛,反手掩上门之后便下拜道:“小人参见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