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尊素冷笑一声,答道:“我的长子宗羲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现下每日里仍然是读书不缀,若不是前番后金国围困京师,后又有流贼扰乱南闱,想来他已经得中进士,为朝廷效命,为国家分忧去了。”
又正容向张伟道:“将军治台,虽有些章法,到底未曾读书,不得圣人治世之精
义,以法制国,必将弊端从生,望将军三思。小儿宗羲大比一事甚是重要,只待
明年局势稍定,老夫必定要带同全家回南京的。”
见张伟笑容僵滞,又轻轻一点头,笑道:“大人虽不是读书人出身,对学问一事却也甚是有心。又有诸多贤人儒士在台,加之大人的扶持投入,想来一定可以倡明学术,致台湾大治。尊素与攀龙兄等诸兄闲时谈论,都道大人是不学有术,令人佩服。”
张伟到不担心他一定要走,他所说的俟天下安定,却只是空中楼阁。这天下不但不会安定,反道会越加混乱不堪,直到大明鼎革。他的大儿黄宗羲这辈子注定不可能考中进士,成为明朝的名臣了。只是这些士林知名的儒生学者,却都对他的政策法令有所抵触和不满,这到是真正令他忧心的。
张伟注定不会依靠大官僚地主阶层。相反,这正是他将来力图给予毁灭性打击的对象,而这些人,都拥有庞大的地方宗族力量,这亦是张伟一定会压制的阶层;工商大贾投机性强,再加上中国此时没有庞大的产业工人队伍,就是得到几个大商人的支持,又能如何若是改良儒学,先以儒法并重,夹杂以西学科技的办法都得不到仕子阶层的支持,这可当真了不得。总不能完全以军队暴力治国,那可真是按住葫芦升起瓢,天下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便勉强笑道:“老先生为了宗羲兄的前途着想,张伟明白了。待到时候黄府举家
外迁,张伟一定亲来送行。”
因又问道:“宗羲兄少年大才,我早便听人说起过,一直心慕不已,颇想见上一
见,未知此时可在府上”
“他此时正在后院读书,大人若是想见,我这便去唤他过来。”
“不必不必,我往后院去一遭便是。”
说罢也不待黄尊素同意,站起身来,拉着黄尊素的手便往通向后院的夹道而去。这小院原本不大,那夹道便在厢房与院墙中间,张伟与黄尊素并肩攒行,身上已是沾染了满肩膀的泥灰。
黄尊素颇是过意不去,向张伟歉然道:“大人此来的心意尊素已是领了,又何苦如此。”
“唉老先生说的哪里话来。张伟不过是邀天之幸,侥幸有了些须成就,哪能与诸位大贤相比,既然来尊府拜访,当然要见一见宗羲兄,方不负此行。”
黄尊素暗暗点头,心道:“都说他霸道无礼,今日看来,人言到也不足尽信。”
这黄府后院甚小,比之院前空地,只不过一半大小。再加上碎石嶙峋,想来是当日建造这宅院时的废工旧料都倾倒在此地,是以不但局促狭小,还破乱不堪。好在有一桑树于内,亭亭如盖,将在树下盘膝坐于草席上的青年士子遮于其下,看起来到也算是舒适。
此时那黄宗羲正自闭目凝神细思,听到黄尊素与张伟的脚步声,竟是全不理会。黄尊素却也不恼,只微笑看着自已这最得意的长子,竟就这么将张伟这位尊荣无比,在台湾生杀予夺的贵客晾在一边。
张伟静候片刻,因见那黄宗羲手持的却是明十三朝实录,心中转念一想,微微一笑,向那黄宗羲道:“黄兄”
那黄宗羲双目微睁,看向张伟,见是一身寻常汉军将军的戎装,一时竟猜不到是谁。因站起身来,向张伟拱手道:“这位将军面生的紧,未知尊姓大名”
张伟尚不及答,黄尊素便微笑道:“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宁南候,龙虎将军,张大人”
黄宗羲吃了一惊,双眼睁的老大向张伟看去,只这一瞬,张伟便看到他眼中波光
闪亮,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目光闪动之时,他原本的书呆子模样已是荡然无存
,直教人不敢再行逼视。
张伟心中暗赞:“果然是中国千百年来不再出的人杰”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稍一停驻,便各自扭头闪开。却见那黄宗羲又是深深一揖,向张伟道:“生员黄宗羲,拜见总兵大人。”
张伟见他低头欲跪,忙用手将他托住,笑道:“不必多礼我与黄兄一见如故,心中直如见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我辈行事当随心所欲,又何必行此俗礼。
黄宗羲微微颔首,向张伟笑道:“我每常听闻陈永华陈兄,还有何偕世叔议论大人,都道大人善抚士子,对读书人优礼有加,且又甚重学术之事。台湾草创之初,诸事未定,大人便于困苦中创办台北官学,虽是强令所有的学童入学,有失霸道,然而不收学费,免其家长赋税,是以台湾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皆是读书识字。”
他两眼放光,向张伟热切赞誉道:“三代之下,纵是以汉唐之盛,亦是无有全免
学费,不收赋税,庶令学子安心就学的盛举,大人之德,将来定会光耀万世”
这黄宗羲平生最爱读书,虽是早早中了秀才,有神童的美誉,然而仍是每日读书不缀,从四书五经到诸子百家,乃至经史杂学,天文地理,无一不涉猎。他活了八十五岁,就是在被清朝通缉捕拿,躲在草泽山野避祸之时,仍是读书笔记不止。是以除了明夷待访录之外,一生著述达数百万字,当真是皓首穷经。不仅是如此,此人尚且不是那种读死书的腐儒,能在读书之余,总结出自已的一套学问,还能带兵打仗,虽是一时的书生意气,可也着实令人敬佩。
此时他却甚是敬佩张伟,他生性好奇好学,对张伟将医、杂工、天文星相、还有一些西方基础科学学科一并列入官学中并不抵触,相反,在张伟的官学中很是学习了一些新奇学问。若是老父不满,逼他回家静心读书,以准备将来的南闱大比,他此时必定在台北官学之中,与那几个西学教师研讨学识。只怕是乘船出海,奔那台南寻陈永华谈天说地,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