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意方啜饮了一口清茶,又问:“你们祖孙二人想好在哪儿住了吗?”
阮安摇了摇首,她先前在西市附近的一间馆驿暂租了几日客房,但馆驿总不适合常住,刚要开口询问黎意方在哪个坊区租间庑房更好,未料黎意方这人做事极为稳妥,男人在收到向郡守寄的信后,便将自己在延康坊的私人置业命仆侍收拾了出来。
这间小宅院虽隐于市中,却离食肆、茶摊、汤饮店等商铺都很近,院中夹竹斑墙,植栽着许多清雅的花木,甚而这院落不大的地界还被拖挖了池道,清水里豢着颜色斑斓的游鱼。
阮安和阮羲随着黎意方走过横于池道上的独石桥,待进了庑房的正厅后,便见里面仍保留着书房的布置。
黎意方对二人解释道:“这里的民巷很清静,治安也很好,我几年前就是在这儿备战的科考。”
男人讲话时,并未觉察到阮羲一直在用那双乌亮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他。
阮安觉得黎母应当是个很有远见的人,黎意方原本也是嘉州人士,可他讲话时,她却听不出任何的嘉州口音,也完全看不出他不是长安的本土人士。
“老人家,过所的事您还是要自己去官衙多跑几趟,我不会越权帮你做这些。黎某唯一能帮您的,就是给您找个安生的地方住,一会儿我会派人去馆驿将辎重搬来,您不必再跑一趟。”
阮安和阮羲连忙对黎意方再度表达了感激之情,等他走前,阮安还是将那根人参递给了他,语气恳切道:“我们祖孙俩实在是无以为报,还请黎少尹收下这根山参吧。”
黎意方默了一瞬,待看向阮安的眼睛后,却觉她瞳孔不带任何浑浊之色,那双澄澈清明的眼,更不太像是老者会有的。
男人并未多想,只当这铃医阮姑常年隐居山林,所以连气质都同寻常老者不一样。
“黎叔叔,您就收下吧~”
阮羲细声细气地说罢,黎意方亦神情温和地看向了小团子,温声回道:“好。”
***
次日阮安一早便带阮羲去了趟东市,昨日她对在西市林立的各个商铺经营的行当略作了解,她知道如果想尽快留在长安,并和阮羲都有个户籍,最好是也能有间自己的铺子。
阮安不知自己还能与儿子相处多久,她清楚一旦阮羲同霍家的人成功认亲,他们并不会认可她的身份。她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够在长安站稳脚跟,再央求霍家的人,每年能够准允他们母子相聚几回,便是足矣。
是以,她上午带着阮羲在较为偏僻的街巷询问了翻盘租铺子的行价,到了晌午,便带着儿子来到一间装潢华丽的酒肆用午食,阮安不吝银钱地给阮羲点了许多他喜欢吃的菜。
她希望在分别前,她和阮羲吃的每一顿饭,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为孩子心中愉快又温馨的回忆。
二人正安静地等着小厮上菜,却听隔壁的雅间内,竟是传来了一道属于妙龄少女,却格外尖锐的声音——
“这庶女真是个贱蹄子!我这身新衣裳都被她毁了,这襦裙可是用雪锦锻做的,一匹雪锦锻就值几十两银子,气死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是萧嫣公主赏给我的!”
“大姑娘莫气,那庶女就是因为嫉妒你,才这么做的,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如此愤慨的人是贺家的大小姐贺馨若,可仆妇的话却没将她的情绪安抚。
“嗙啷”一声,贺馨若又泄愤般地摔碎了许多碗碟,接着讽刺她口中说的那名庶女,厉声道:“丑人就是多作怪,生了那么张烂脸,也竟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阮安赶忙伸手,将儿子那两个软小的耳朵捂住。
她越想越费解,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有仆妇,又能跟公主接触上,应当出身不低,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骂人的字眼都跟她那在监牢里的继任师娘朱氏也没什么区别,都很污糟不堪,难以入耳。
小厮很快上来了菜,隔壁雅间那大姑娘的情绪似是平复了些许,动静虽小了许多,可两室之间仅隔着一张竹帘,阮安还是能隐隐听见里面的讲话声。
只听那仆妇语气幽幽道:“大姑娘生什么气啊,反正她那张脸也好不了了,偶尔闹一闹,就由着她去吧。”
这话甫落,贺馨若不禁嗤笑一声,她捻了捻手中的精绣软帕,语气平复了许多:“也是,我跟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计较个什么。”
隔壁那雅间暂时没了动静,阮安也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却见阮羲仰起了小脸儿,眼神懵懂地看向了她。
阮安则对着儿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将适才的那些话听进耳里。
自来长安后,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世家贵女,却没想到,这头一次接触她们,她就听见了内宅里的这些阴司事。
看来那庶女的脸,应当和隔壁这位大姑娘脱不开干系。
而阮羲要进的可是霍家的大门,霍阆的宅邸既是相府,也是侯门,如若她不在儿子的身边,阮羲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阮安不能确定。
心中也头一次有了动摇,她开始怀疑,自己带儿子入长安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隔壁仆妇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阮安不禁瞪大了眼眸。
只听那婆子又接着安慰她:“您可是要嫁给那霍家二少爷的,这可是多少人都攀不来的富贵。这公主的赐物是好,可夫人给您置办的嫁妆也不差,有些宝物是从西藩弄过来的,那庶女见都没见过。”
听到霍家二少爷这五个字后,阮安竖起了耳朵。
原来这贵女即将要嫁的郎君,竟是霍平枭同父异母的弟弟——霍长决。
霍长决也在京兆府担任少尹一职,恰与黎意方同级。
思及此,阮安不禁暗叹,这长安城的圈子还真是小。
***
用完午食,阮安接着和阮羲穿街走巷,继续四处打听着合适的铺面。
可这事急不来,阮安也准备好好地比对个几家,再做决策。
巷中恰好停了辆小轿,阮安和阮羲经行而过时,都听见了轿中少女凄厉且痛苦的哭声——
“我看见我这张脸都觉得恶心,又有谁能喜欢我?”
“我最讨厌参宴了,那些女郎都笑话我,说我嫁不出去,郎君但凡看见我这张生了痘疮的脸,都会避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