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就知道是酒馆儿的伙计,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
伙子。桌上,是把带着茶垢的小茶壶,还有个茶杯,尽管带着茶垢,倒都是细瓷的。
穿大褂儿的瘦汉子两手边儿那两个,尽管自己拿着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
扇,“呼塔、呼塔”给瘦汉子扇着风,简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对面坐的那个也没闲着。
他要是闲着,打扇子的那两个也不干,本来嘛听好听的,是六只耳朵,出力忙和的,
怎么能只四只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带跑腿。
门口挂着竹帘子,可是能让人闭过气去的炙热还是不住的猛往里钻,不碍事,它钻它
的,丝毫减不了这三位的兴头儿。
突然,正比手划脚,说得天花乱坠的瘦汉子两眼往桌面儿上一直,话锋打住了。
正对面儿那个气猛一泄,整个人差点儿没萎在那儿:“得,又到了扣儿了,偏就是要人
命的紧要节骨儿。”瘦汉子瞪了眼:“滚你一边儿去,你把大叔我当成天桥说书的了
大叔我喉咙都要冒火了,倒茶”他这儿刚说完,另两个连推带催:“倒茶,倒茶快,
快”
正对面儿那个登时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儿,一咧嘴,抓起茶壶就倒,只滴了几滴
儿,就没了。“哟麻烦了”
“麻烦什么再去拿一壶呀”
“不成啊我没茶叶了”
瘦汉子说了话:“没茶叶了那好,等什么时候有茶叶了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两个,两只手按住了他,两张脸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着那
位郭将军就要”“大叔,我给您弄碗凉水对付对付,行不行”
瘦汉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里的故事,就这么不值钱,
告诉你,大叔我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进京上天桥弄个棚子,就凭肚子里的这一段儿,
每天少说也能攒他个十几二十两”左手打扇子的不开窍,愣愣的道:“大叔,您这一段
儿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别处都不敢轻易露,能上京里去说吗”瘦汉子脸色一变,眉梢儿陡
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办,从今以后,我不说,你们也别听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对面那个慌了,站起来伸了手,先瞪那个不开窍的:“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
当哑巴。”转过头赔上一脸笑道:“大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坐会儿,我给您沏茶去”
话落,抓起茶壶,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头。
他还真是利落,没打几下扇子工夫,他已经拿着茶壶又出来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脸
笑:“大叔,茶来了,闷上一会儿,我再给您倒。”
瘦汉子两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说没茶叶了吗怎么,跟大叔掏奸哪”
那伙计一哈腰,把脸凑了过去,咧着嘴低声道:“是我们帐房的,前门外陈鸿记的好香
片,准保您满意。”瘦汉子一听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边那个没笑,他刚惹了祸了嘛
笑就是寒风解冻,笑就是雨过天晴,其实,瘦汉子也没真生气,多少年的熟人儿了,拿
他们当子侄似的,怎么会这一笑,沏茶的那个打蛇随根上,仗着沏来了一壶好茶,也壮了
他的胆敢说话。
不过还是没开口先赔笑:“大叔,茶还得闷一会儿,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工夫就
接着往下说,您看怎么样”瘦汉子的脸色突然阴沉了,那三个一见心里发毛,正犯嘀咕,
瘦汉子却说了话:“孩子们,李闯贼破京遇害,崇祯爷煤山归了天,往后去,还有什么好说
的”
他脸色阴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个是不是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只听右手边的那个道:“可是,大叔,那个郭将军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您总得有个
交待呀”瘦汉子两眼发直的前望着:“他本来是袁大将军的副将,大将军冤死之后,他已
是心灰意冷,归里他去。等到后来李闯贼兵破北京,崇祯爷煤山殉国,吴三桂借清兵入关,
山河变色,社稷易帜,传说他曾经仗剑诛杀吴逆,可惜没能得手,此后,就不知他的下落,
没了他的消息,这话说来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那三个,许是受了瘦汉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头。
沏茶的那个道:“郭将军既是这么一位赤胆忠心的大将,恐怕早在他要诛杀吴三挂的时
候,就已经不在了。”瘦汉子两眼微有红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轻于鸿毛,往后的事还
很多,但愿郭将军不会就那么走了。”左手边惹祸的那个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
们生这么晚,见不着郭将军”
瘦汉子道:“见着见不着有什么要紧,只要别忘了自己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这就行
了。”这句话,听得那三个脸上变色,吓了一大跳:“哎哟您----”
“您”字刚出口,竹帘子一掀,打外头进来个人。
这更够吓人的,那三个机伶一颤,就要往起站。
瘦汉子伸两只手,按住了三个,别看他瘦,劲道还真不小,三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动都
不能动。可惜的是,他们三个,这时候谁都没在意,因为心揪成一团,六只眼睛全紧盯上了
进来的那个人。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不过廿上下穿的也不怎么样,可是很干净,
那件不怎么样的衣裳,罩在他那颀长的个子上,跟穿在别人身上就不一样。
这年轻人个子挺拔,人也长得相当俊逸,斜飞的长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里,还真
难找出这么几个来。另外,他还隐隐流露着一种让人感觉得出但却说不出。
如果有谁愿意多耗点工夫仔细琢磨大概只能勉强笼统说出个“不凡”,甚至还会觉
得他有点慑人。他,穿着不怎么样,带的也不怎么样。
手里只提个长长的简单行囊,别的再无他物。
可是只要谁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另有一宗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一宗
怪异。这么热的天儿,屋里的人都挥扇拭汗他从大太阳底下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了这儿不
但头上没一点汗水甚至连一点热意都没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谁都没留意。
应该有人发现的,至少瘦汉子应该发现。
进来的是这么一个,瘦汉子跟那三个都心里一松。
好在人家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这四人八只眼这么瞪着他看,淡然微笑道:“宝号今天不做
生意”三个伙计定过了神,沏茶的头一个站了起来“做,做,您请坐”
年轻人往里走几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把行囊往桌上一放,道:“有什么吃的,
随便给我拿点儿来就行了。”沏茶的伙计答应一声,接着说:“您喝什么酒,我们这儿有
”
年轻人没等他报酒名,微一摇头道:“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