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巳正 4(2 / 2)

长安十二时辰 马伯庸 2245 字 2023-10-01

檀棋知道时间紧急,语速很快:“这是我们在丙六客栈搜捡到的一块残布,上面勾勒了半个长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个长安的详尽坊图。”

一听是长安坊图,张小敬的两道蚕眉纠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得严峻,问道:“依你之见,突厥人要这坊图做什么嗯,让我换个问法,如果坊图在手,他们能做些什么”

“顺渠下毒、连坊纵火、乘夜杀良、散播妖谶、阑入皇城若是上元灯会,只消在崇仁坊、延寿坊、兴庆宫、曲江池几处观灯繁盛之处抛洒几枚铜钱,都能闹出大乱子。有坊图指引,这长安城他们就能来去自如,可干的事情只怕太多。”

张小敬掰着手指,侃侃而谈,每说一句,周围人的脸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面色严峻,他已把形势估计得足够严重,可没想到还有这些匪夷所思的险恶招数。靖安司的人毕竟是官面上的,这些方面的见识远不如这位见惯了鬼蜮伎俩的前任不良帅。

“依你之见,倘若不能公开搜捕,接下来该如何着手”李泌问。

张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图,是要杀头的大罪。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会有。曹破延既然无法从崔六郎那里获得,要么去皇城里偷,要么”他的视线移到了沙盘上,身体朝檀棋挪了挪,几乎与她肩碰肩:“望楼最后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里”

檀棋对他的大胆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过水门的速度太快,望楼来不及监视。不过据我们推测,他可能在延寿坊、布政坊一带上岸。这两处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于隐藏。我们已经派人去搜索了。”

张小敬道:“我猜他不会走远,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来。”说完一指沙盘。

“西市”崔器有些惊讶。李泌却微微点头,和张小敬异口同声:“胡商”

胡商多聚集于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万的巨贾。长安坊图对生意大有裨益,他们暗中收藏一份并不奇怪。张小敬对他们的秉性再熟悉不过,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胆子比骆驼还大。

崔六郎败露之后,曹破延不敢再接触唐人。若想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坊图,他别无选择,只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个商人吗”李泌皱眉问。西市胡商的数量太多,不可能一个一个排查。

张小敬捏了捏拳头,淡淡答道:“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显紧张,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这家伙说的“非常之法”,恐怕会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过现在可没时间奢谈刑律和良心。殿角铜漏,水仍在一滴滴敲击着时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着数百条人命的散失。

“张都尉,朝廷之国运、阖城民众之安危,都托付给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郑重地双手抱拳,肃容一拜。他身后的官吏们见状,也一并起身,齐齐拱手。

张小敬没有回礼,只是用手掸了掸左眼窝里的灰尘,淡然道:“我是为了长安百姓,其他的可不关心。诸位莫要会错了意。”

众人霎时脸色全变了,这是什么话虽然私底下大家对朝廷都有怨念,可怎么能堂而皇之说出来

张小敬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干属员心惊胆战,都看向李泌。李泌面色如常,拂尘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为意。

这家伙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愿受任何控制。

在门口,崔器已经备好了一整套装备:精炼障刀、贴身软甲、烟丸、牛筋缚索,等等,还有一把擘张手弩。张小敬娴熟地把这些东西披挂起来,又蹲下身子,用两截麻绳把裤脚扎紧。穿戴妥当后,一股精悍杀气扑面而来。

张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来,反复拉动空弦,又用耳朵听了听,对崔器道:“拆掉望山,钩心再调紧两分。”崔器闻言一怔,望山是辅助瞄准用的,比较累赘,有准头的人不爱装,钩心调节的是弩箭飞速,越快威力越大,但准头不易控制看来这位是个用弩的高手啊。

他连忙拿着弩箭去找工匠调整,张小敬趁机把徐宾叫到一边,压低声音道:

“麻烦友德你派人去敦义坊西南隅,那儿有个闻记香铺,给掌柜的送个口信:立刻离开长安,一刻也不要耽搁。最好你也劝家里人尽快出城,绝对不要去参加灯会。”

徐宾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张小敬语气无比严厉:“我在长安城待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有多么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虚,我估计”说到这里他难得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语气:

“这次长安在劫难逃。”

曹破延此时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门口。此时他头上多了一顶斗笠,不掀开的话,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时坊门大开,无数摊贩摆摊在坊墙之下,吆喝声四起。十来个闲汉在一处空地抓着粗绳两端,牵钩做戏,围观鼓劲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门旁边,立着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灯轮。灯轮上每一角都垂着五彩绸穗,只待黄昏后举烛。

曹破延拉低斗笠,从里卫身边朝坊内走去。靖安司已经传来了一通文告,让诸坊里卫留意一个连髯胡人,只是事起仓促,没有附上图影。里卫们正忙着为牵钩喝彩,他们一看曹破延衣着不是胡袍,连打量都懒得打量,任其进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处僻静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截小纸卷,看了眼,然后拦住一个跑过的小孩,询问李记竹器铺在哪里。小孩见他相貌凶恶,连忙说就在背街宽巷尽头的宅子里。

曹破延顺着指点走去,这里果然有一个竹器作坊,过道和门前堆满了还未糊纸的灯笼架子和竹篾子,有鸾凤,有云龙,还有各色神仙与吉祥物件。看来这里生意不错,到了上元节当日还在忙碌。

他敲了敲门,三下长,一下短,然后再两下长。屋里沉默片刻,一个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头来,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毡金帐设在王庭何处”他用突厥语忽然发问。

“草原的雄鹰不惧狂风。”曹破延掀开斗笠,也用突厥语回答。

对方打开一条小缝,让他闪身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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