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我没有戴冠,半披禅衣,赤足登着木屐,随意行去。草丛中传来蟋蟀的鸣叫,感觉要比乐师们的演奏悦耳得多,空明澄澈的夜空,也感觉要比舞伎们的身影更易令人沉醉。五色是驳,不若纯色,五音是杂,不若天籁,旨酒是浊,不若清泉。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我感觉心情好了一些,或者不如说,现在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可言。没有哀怒,也没有喜乐,这样或许更好,因为万事万物都会转化,喜乐迟早会变成哀怒的。
心中忽生遁世之感,就此洒然而去,远离俗世的纷扰,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吗在感受到自己似乎又想回归到炼气士的旧途中去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以我现今的身份地位,真的撇开一切就能无忧无虑吗天下虽大,卸除了权柄以后,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吗我轻叹一声,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别墅的范围。
转回头去,脚下已没有路,身后野草间只有淡淡的足迹。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别墅四周就算无墙也有竹篱,就算没有竹篱也有卫兵守护,我竟然没有撞见一个人,就走到不知何处来了吗坎山就在身前,我现在的心境异常平静,我还不想破坏这平静,还并不想原路返回。
既然已经走远了,何妨放纵一次,更往坎山中去呢听闻山中有道小小的瀑布,气候清凉,景色绝佳,自己来了一月有余,每日只在别墅中纳凉,没有去玩赏过,何妨趁此机会,往山中去找来。反正坎山也不甚高,也不算大,哪怕迷路,也未必就会渴死饿死。
心中才想到这点,突然身旁闪现出一个影子来,随即一个优雅的声音说道:“那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确美,我领你去吧。”
第四十九章北都
古诗云:千丘万墓,在北之都。昔之宫阙,今则荒墟。〗
夜凉如水,我在坎山中闲走,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侧脸望去,那人白衣飒然,正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的狐精弧隐。然而或许是四外清泠安祥的环境的影响,我此刻心亦如水,就算骤然见到了他,竟也不起丝毫的涟漪。
“山中有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绝美,我领你去看吧。”狐隐这样对我说。我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任其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随,缓缓地往坎山深处走去。走了一段,狐隐微侧过身,问我说:“天下已尽在你的掌握中,我本以为你可以毫无牵挂地作出决断了,却没想到你还在犹豫啊。”
我摇头笑笑:“一定要谈此事吗真煞风景。”“风景因人心而变更,你心若是不动,谈什么也不会煞风景,”狐隐也笑一笑,“我在人间闲游数十万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不敢当此考语,”我朝他拱拱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而已。”“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苦苦相待,”狐隐耸耸肩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只要你能够作出决断。”
“未了的心愿”我轻轻摇头,“我未了的心愿,大概就只有无法看清自己了。”狐隐突然问道:“那么获筇呢你不想除去他吗只要除去了他,你此生就稳固如山了。”我皱一下眉头,感觉好心情多少有点被破坏了:“你能帮我除去他”“不能。”狐隐断然说道。
我们两人相对抚掌而笑。“以你的神通,难道不能除去区区一个获筇”笑过后,我这样询问道。“此人恶迹未彰,”狐隐解释说,“杀他是有干天道。正如我不能强夺你的妻子,我也同样不能为你去杀一个罪不致死的人。”“何谓天道”我疑惑地问道,“天真有道吗”
“天无道,道在人心,”狐隐抬起头,仰望着天际的明月,缓缓说道,“非止人而已,凡有情之物,心中自有其道,顺道则昌,悖道则亡。如果说天也有道,大概是生、死二字吧,生是顺天,死是逆天,逆天不祥,必受其祸。故此,我之道就是不为己生而害人。”
“生是顺天,死是逆天,”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又突然想起了膺飏曾经说过的,“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诚然,”狐隐接过我的话头,“然而不应生而生,不当死而死,就是干逆天道。人都想长久地存活下去,我也不例外,我想要避过大劫,就必须得到你的妻子,与其共修仙道。”
“大劫”我突然觉得这个词汇非常熟悉,“那是什么”狐隐指指地上:“草长得过高,自然有野火秋风来删夷它,天地存在太久,自然有劫来消灭它。大劫来到,就是魔的降生,将一切自有复归于无。你要当心了,你的权势越是煊赫,那么破灭也来得越是迅猛。”
听到此言,我不禁仰天大笑:“我现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堕,我的权柄一日不堕。我或许会得病,或许会受灾,或许会死,但我不死,又谁能够摇撼”
狐隐有点遗憾地朝我摇摇头:“你酒喝多了,才会说这种混话吧。”然后他转过头去,伸手一指:“看,瀑布到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双脚似乎仍能感受到泉水的柔细和清凉。隐约记得,自己是天将放亮的时候归来的,从山中瀑布回到别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也是狐隐的道法所致吗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瀑布旁,眼望月光下面前的飞珠迸玉,双脚探入清洌的泉水中,那时候坦荡而平和、无所知却无所求的心态,是我此生所从未感受过的安祥与宁静。
对于狐隐的恐惧和憎恨,似乎因此夜的山中同游,促膝而谈,逐渐地淡化了。我或许已经彻底相信了狐隐的解释,我相信只要自己一日未能真正做出决断,他便一日不能夺走我的妻子,更关键的是,即便夺走了我的妻子,似乎也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然而我仍然不能作出决断,我不能想象妻子离开自己,跟随他人而去,那时候自己将会怎样的烦闷和痛苦。狐隐啊,只好请你继续等待了,反正你的性命已有数十上百万年,反正你的等待也已数年之久,你应该不会感觉急躁和不耐烦吧。
gu903();宿醉的头痛,使我一旦清醒就不能继续安睡,于是缓缓地坐起身,招呼下人端来煮茶,我就着北方进贡来的果脯小口啜饮着。一旦再次想到自己的妻子,眼前再度幻化出她那曼妙的身形,我发觉内心的思念之情如山中的瀑布般飞流而下,不可遏止。好吧,我也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如吩咐仆役收拾行装,明日便回大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