膺飏为了救助相识之人,却把陌生人往火坑里推,险些断送了我的性命。我今天如果由他伤害了这些村民,则自己和这个素来鄙恨的“大侠”又有什么不同我多年来仇视膺飏,又所为何来
听了我的话,膺飏撇嘴道:“大将军妇人之仁,故罹此难”我承认他的话没有错,我如果不是妇人之仁,如果不是过于爱惜本就无可保持的名声,早该找个荒诞的罪名把获筇杀掉了,早除彼獠,今日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嘴里却反驳膺飏说:“此非妇人之仁,是我之仁也。瞿侯有瞿侯之义,我亦有我之仁,且勿为卿之义而坏我之仁。”
听我这样说,膺飏只好轻叹一声,按住了铁戟。我看膺飏也很明白,每个人都在为着自己的理念而生存,他为了自己的义而不惜抛弃家族、权位来救我性命,但如果因此而破坏了我所秉持的仁,那么这种救援本身就是虚伪的甚至是错误的虽然,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岂真有仁耶
十月晦日,我们接近了潼河边的马原镇,镇南有渡,过河就可直驰高航。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流逝,膺飏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我的心底也越来越冷。行进速度如此之慢,如果获筇派快马前往高航城中,想抢在我们前面控制兵马,算日子应该已经到了吧。设如此,天下虽大,我真的无路可走了。
数次要求膺飏先驰马前往高航,却被他摆手拒绝了:“倘若路遇贼兵,大将军遭擒,我便到了高航,得千万郡兵,亦何益耶”我感觉膺飏已经做好了战死荒野的最坏打算,不过对他来说,为我而死,或许倒是他一直期盼的事情。探究其内心深处,以死报恩的想法甚至已经超越了对生存和成功的渴望吧。
翻过一道山梁,有仆佣指着南方禀报说:“十里外便是马原。”我闻听此语,突然心有所感,不禁转过头去望了妻子一眼我与爰苓的初次相会就是在马原镇中呀。那年我为剿灭妖物而上朗山,随即兜个大圈子,避开百木村、钟蒙山归乡,途经马原的时候,在一家客栈中遇见了爰苓,还有尉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尉忌。尉忌被处大辟的时候,我没有去观刑,我觉得自己实在有负于此故人。现在这种负咎感更为强烈了,因为尉忌的造反,把我推上人生的顶峰,但我却没有如他所期望的真正扭转这个世道。世族的势力虽然在靳贤的努力下有所削弱,但可以想见的,一旦获筇掌握了天下,一切都将重新扭转回来,世族将更为强横,寒门因我而受牵连被诛的又不知凡几。就算上天垂怜,奇迹发生,我终于得以回京去重整朝纲吧,靳贤已经不在了,仅靠我本人的才能,还能把他构架的变革延续下去么
我有负靳贤,有负尉忌,我不容于世族,无能为寒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么
大概因为这般胡思乱想,原本望向妻子的温柔的目光突然有所改变,妻子急忙伸过手来,捏着我的手指,轻声安慰道:“丈夫勿忧,但过潼河,平原道广,便可直下高航了。”我微微苦笑,却不敢把心中所想告诉她。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转头朝前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衣,头戴斗笠的人垂手站在小道正中,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个人远远望去,似曾相识,但他头上的竹笠压得太低,看不清容貌。
膺飏大喝一声,挺戟直冲了过去我虽然告诫他不要伤害无辜乡民,但这个人分明是来拦路的,行迹过于明显,也就无怪他一言不发便即动手了。然而膺飏的动作快,对方的动作也并不慢,眼看铁戟近了面门,那人突然一矮身,离弦之箭一般从膺飏马侧疾冲了过来。竹笠挑在戟尖上,竹笠的主人却已经蹿到了马车旁。
我吓得往后一缩身子。但那人倒似乎并无恶意,来到车轼旁站定,拱手作揖道:“草民拜见大将军。”我定睛望去,原来此人非他,乃是曾经数度与之联手的孤人秋廉。
看到秋廉,我内心猛然一跳对了,我还有孤人相助,这些家伙遍布天下,神出鬼没,或许可以救我逃出生天吧
大概我此刻所表露出来的兴奋与期待太过于明显,秋廉立刻察觉了,他轻轻摇头,微微苦笑:“秋某此来,只为通知大将军,马原镇中新驻入南军骑兵三百名,渡口亦为所夺,此刻前往马原,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先不管马原不马原的,急匆匆探出头去问他:“卿孤身前来的么可尚有孤人潜伏左右”秋廉继续苦笑:“某孤身前来大将军尚在梦中耶须知于今孤人而愿助大将军者,唯秋某一人而已。”
听了这句话,我如同被冷水浇头一般,一股凉意瞬间渗透了四肢百骸。我喃喃地问道:“我何有负于孤人”秋廉回答说:“大将军无负孤人,却有负天下人。大将军一执国柄,苍生莫不翘首盼望,然而数载经过,百姓仍食糠不饱,着麻不暖。孤人但为黎庶,非独忠于大将军也,又岂肯再施援手”
这些无知的草民,我陡然感觉一股怒气填塞心胸,于是拍轼喝骂道:“离某又何所负天下人大厦将倾,非一朝一夕所可修补,离某所为,天日可鉴”
秋廉的苦笑突然转为冷笑:“故云大将军尚在梦中。大将军执政,但抑豪强而扶寒门,何有爱于黎庶今世较之先元哲皇帝时,又有何异便寒门充塞朝廷,较之元哲皇帝时,又有何异四方田土兼并,农者不得其耕,财货入于私门,织者不得其衣,生灵涂炭,号呼呻吟仍不绝于道路。大将军何有爱于黎庶耶”
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百姓但求温饱。温饱不得,世家、寒门,其谁秉政,又何有别于天下”
那一日直到天黑,我一直在想秋廉的话,连仆佣就附近乡村找来的食物都无法下咽。膺飏驳马来到车前,宽慰我说:“孤人之言,离经叛道,大将军何必在意”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设所言非虚,是我数年来所为,不是益民,反是害民呢”膺飏微微一笑:“大将军秉持自己的仁就好。天道唯一,人心却各不同。”
秋廉警告过我们不要前往马原镇后就匆匆离去了。膺飏建议说,不如北上石府郡,彼处亦有河渡,妻子接口说:“若北上石府,何不先往云潼接了公爹出来。”膺飏瞪她一眼:“不能得成寿之兵,便接了老大人,也是并受诛戮”
但是我倾向于妻子的意见,关键在于就算真的绕路到了高航城,我也没有把握收拢郡兵,更没有把握以一郡之卒与天下相抗。于是我为自己找理由说:“设获筇真欲往取成寿之兵,先锋既到马原,则去高航不远矣。左右已误,又何必在意多此一两日呢我命在天,且看天意吧。”
膺飏面沉似水,不再辩驳。
gu903();当晚本欲露宿野外,但膺飏驱赶着众人趁夜赶路,他的态度格外坚决,我也不敢再多违拗。自己可以在车上枕着妻子的大腿安卧,可等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队伍少了将近一半人金台营兵全都趁黑开了小差,仆佣和门客也逃了不少。我和膺飏只有相对无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