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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刘和平 2358 字 2023-10-03

海瑞也不说什么,坐在书案边翻起账册来。一个时辰中,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最后一卷账册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转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对面的沈一石。

沈一石这时却闭上了眼睛,在那里养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绪纷纭,船舱里却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厌商,跟商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这么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间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赈济灾民的账单,原来一切设想好的方案,到这个时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粮船而赈灾民,然后借此把严党改稻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现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对方不但不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贱买田地,而是把好卖给了皇上,自愿借粮给两个受灾的县份。这样一来,“赈”字解决了,“改”字又将如何总不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这么简单就变成了赈济灾民。良知和定力告诉他,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变故海瑞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先听,弄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刚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终于睁开了眼。

“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个商人,虽有个六品顶戴也不过虚设而已,赈灾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这么做”海瑞定定地望着沈一石的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对面,毫不躲避,也望着海瑞的眼睛。

海瑞只望着他。

沈一石:“我是个商人,可我是替织造局当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替朝廷多产丝绸。现在出现了灾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粮来赈灾,我先垫出钱买些粮借给官府,帮了朝廷,也就是帮了自己。到时候你们也会还粮给我,我也不损失什么。但不知我这样说,海大人认不认可”

海瑞:“改稻为桑呢你把钱都买粮借给了灾县,买不了田改不了桑,怎么多产丝绸”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个人的事。那么多有钱的都可以出钱买田改种桑苗。还有百姓自己,有了粮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种桑苗。到时候只要能够把产出的生丝多卖些给我,让我多织些丝绸出来,织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办了。”

话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实可行,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这么一个人,又有如此识大体谋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将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万难自解的事真正地“两难自解”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为什么事先毫不与他商量而这个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气,这个时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亲自将粮食给自己送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签借据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灾情如火,六成半的粮借给你们,我还得去建德,将剩下的三成半借给他们。”

海瑞还是定定地望着他。

沈一石:“海大人要是还有疑心,我就把粮运回去。你给我写一个不愿借粮的凭据,我也好向织造局交差。”

笔砚纸墨就摆在桌上,海瑞点了点头,拿起了那支笔。

门外,大雨还在下着。两个管事一边一个,手里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住气低着头站在门的两边。

罗龙文和鄢懋卿一边一个,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

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还是湿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面也是湿的。

老父没换衣服,严世蕃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么多藩王,中宫还那么多人,每年开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宫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说是我们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说话了,“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说到这里,严世蕃在玉熙宫都没有滴下的眼泪,这时流了出来。

严嵩还是两眼虚望着上方。

罗龙文和鄢懋卿只是怔怔地望着严世蕃。

“你们说”严世蕃站了起来,“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猛咳。

罗龙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过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罗龙文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把他扶坐起来,鄢懋卿用另一只手掌抚着他的胸。

严嵩喘咳定了,虚弱地说道:“来、来人”

门口的管事这才走了进来:“相爷,您老有何吩咐”

严嵩:“拿、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

听他这样一说,那管事吓得一哆嗦,“扑通”就跪下了,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是一惊,跟着在他身旁跪下了。

严世蕃也闭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

“你们先出去吧。”罗龙文这时不得不说话了,望了一眼跪在那里发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着站了起来,退了出去,门口那管事也跟着他走了开去。

罗龙文:“阁老、小阁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说郑泌昌、何茂才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那就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胡宗宪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为了阻挠改稻为桑。二就是织造局的人自己干的。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严世蕃性情暴烈,但勇于任事、头脑机敏却远胜于他人,这时跪在那里听二人漫无边际的猜测又忍不住厌怒了:“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钱给塞实了”

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胡宗宪阻扰改稻为桑都为了他自己那点臭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坏事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做的。这时候使这个坏对他有什么好居然还猜到是织造局自己干的,织造局要敢这样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这么明白的事在这个关口你们还看不清楚,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老爹不明白,还找徐阶去谈心,还相信徐阶会叫赵贞吉给浙江拨粮,还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徐阶,指望徐阶给你老遮风挡雨”说到这里他喉头一下哽住了。

罗龙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惊了,望着小阁老,又慢慢望向阁老。

严嵩也被儿子的话触动了衷肠,一直望着上方的眼慢慢转望向跪在面前的严世蕃。

严世蕃抹了把泪:“你老骂的是,儿子们是在专给你老招风惹雨。可儿子们招来的风雨淋不着徐阶,淋不着裕王那些人,还是淋在儿子自己的身上。”说到这里他伏了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gu903();严嵩湿着身子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胡宗宪去没去找赵贞吉,赵贞吉借没借粮给胡宗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