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也没有人再怕了,只为职分所在不得不守候着他。因此一个个不但没有了平时的殷勤,而且都冷着脸显出老大不耐烦,站在那里各自打哈欠,捶腰背,心里在咒他怎不快死。
远远地,院墙外面传来了更鼓声。坐在床边踏凳上的随从太监睁开了眼:“几更了”
瘦太监:“都三更了。师兄,轮轮班吧,让我们也眯个眼。”
“谁敢走”杨金水连忙瞪向那瘦太监,“沈一石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李玄都在门外站着。你出去就掐死你”
瘦太监:“干爹,真要掐死我就好了。你老就让我出去让他们掐死,他们也就不找你老了。”
杨金水在那里想着,又伸出干柴般的手指掐着在那里算,接着自言自语:“九个,十个,十一个不对。掐死你还得掐死十个”
那瘦太监还要接言,却被随从太监喝住了:“闭上你的鸟嘴吧没良心的东西,还没叫你去死呢,就这般不耐烦”
瘦太监低下了头。
其他几个太监疲倦地对望了一眼,高太监说话了:“师兄,再这样熬下去,我们几个熬垮了,伺候的人都没了。”
随从太监:“赵中丞十天前就上疏了,就在这一两天旨意就会到”
“旨意到了”杨金水从床上站了起来,“接旨快扶我去接旨”
随从太监慢慢站起了:“干爹,旨意还没有到”
“不对”杨金水两眼圆睁望着门外,“旨意到了快开门接旨”
几个太监哪儿理会他,都站在那里没动。
“开门接旨”杨金水一声尖叫。
随从太监望向胖太监:“开门,让他看有没有旨。”
胖太监慢慢走到门边,慢慢把门打开了,刚想回头,猛地愣在那里
院子里两盏灯笼引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竟真的来了
“真、真有”胖太监结巴起来。
随从太监倏地站起:“真有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那条门,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进来了。
赵贞吉站在屋中:“圣旨到杨金水接旨”
因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全都牵涉到织造局,赵贞吉以八百里急递送到宫里,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里急递反馈到杭州,命赵贞吉当面向杨金水宣读。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里说的什么,皇上到底是为织造局护短,还是连织造局也要追查,这一切赵贞吉仍不知道,也急于知道。
原来所谓圣旨,在臣下统称旨意,有许多规制。兴之所至寻常小事,皇帝随口一说派有关太监传与当事人谓之口谕;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黜陟甚至对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工楷用玺宣示,通常所说的圣旨指的就是这一类书面圣旨。书面圣旨又分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两种。明发上谕一般都交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在明代甚至用邸报传示天下。特发上谕则是赵贞吉此时接到的这种圣旨,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因此赵贞吉接到圣旨时也不知道旨意的内容,立刻召集四个锦衣卫半夜赶到了织造局,一路上作了种种揣测,答案都在开启圣封宣读圣谕这一刻了。
灯火通明,杨金水趴跪在床上,几个太监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里。
赵贞吉将卷成一轴的圣旨双手递给锦衣卫那头,锦衣卫那头接过轴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验讫了烤漆上那方封印,点了点头,走到一支蜡烛边将烤漆熔开了,拉开一轴,踅回来双手捧还赵贞吉。
赵贞吉尽量放慢速度,把明黄色锦缎的圣旨徐徐展开,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向圣旨看去。突然,就在这时,杨金水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了,扑跪下去一把搂住了赵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来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没死的都在算计儿子你老快把他们都抓了”
赵贞吉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脸都白了,想闪开又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腿,只看见一蓬乱草般花白的头发紧靠在自己身上,大热暑十来天没有洗澡的人,一股体臭轰地便冲了上来,赵贞吉又惊又呕,扭转了头望向身边的锦衣卫:“拉开快拉开了”
四个锦衣卫就站在赵贞吉的两边,这时却不愿去拉他。倒不是嫌他脏,厂卫一家,都归司礼监管着,旨意如何也不知道,这时怎会向他动粗。锦衣卫那头便望向那几个太监:“把杨公公拉开”
听到呵斥,匍匐在角落里的那个随从太监连忙对身边的胖太监和高太监说道:“快,帮忙拉开。”领着胖太监和高太监跪爬了过去。
胖太监和高太监一边一个拉杨金水的手,随从太监抱住他的腰,杨金水两条手臂像铁箍一般死死地搂住赵贞吉的腿,哪里拉得动
随从太监急了:“撒手,干爹,快撒手”
杨金水箍得更紧了,三个人同时使劲,这一扯便将赵贞吉也拉得一个趔趄,连人带圣旨便将摔倒下去。锦衣卫那头不能不管了,倏地伸出手挽住了赵贞吉的手臂,转对身旁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去,拉开了”
两个锦衣卫过去了,三个太监连忙松手爬开。
擒拿本是锦衣卫的看家本领,但见二人各伸出一爪掐住杨金水的手臂,也不知是掐在哪个穴位上,杨金水的两条手臂立刻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两个人也没怎么使劲,轻轻往上一提,把还是跪着姿势的杨金水提得离开了地面,提到离赵贞吉约两步远又轻轻把他搁在地上。杨金水一动不动了,僵跪在那里。
赵贞吉这时已然脸色煞白,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欲待宣读圣旨,只觉喉头一阵阵发干,僵在那里,发不出声来。
锦衣卫那头伸手从身旁的茶几上抓过一碗也不知是哪个太监喝剩下的茶,顾不了许多,便送到了赵贞吉嘴边。赵贞吉两手握展着圣旨,只得张开了嘴,才喝了一口,一阵作呕涌上喉头,哇的一声将那口茶又吐了出来。
锦衣卫那头在边上提醒:“赵大人,该宣旨了。”
毕竟是理学心学兼修的人,赵贞吉这时很快镇定下来,向展开的圣旨看去。一目十行本是他的天赋,领悟上意也是半生的修为,可此时这一道三百余字的圣旨,他却看得呆在那里。
四个锦衣卫从他的神色中也立刻感觉到了圣旨的分量,一个个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听。
gu903();可圣旨必须宣读,赵贞吉在这一刻间无论如何也体悟不到圣上下这道旨意的真正用心,这时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中庸”二字,他调匀了呼吸,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平声平调慢慢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杨金水听旨。织造局、市舶司虽归内廷管辖,实亦为国库之锁钥。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推衣衣音:易之藩王使臣官吏将士,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渠料一蚕一茧一丝一梭皆吞没于群蠹之口沈一石何许人二十年前织造局当差一书吏耳,何以将织造局之作坊桑田尽归于此人名下且任其将该司之丝绸行贿于浙江各司衙门达百万匹之巨彼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诸宦官奴才宁无贪墨情事尔身为织造总管宁无贪墨情事如此吞丝剥茧者若不一丝一缕从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苍者天,其能容乎着即将杨金水押送京师,待朕细细盘问。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暂委浙江巡抚赵贞吉兼领。另派浙直总督署参军谭纶署理浙江按察使,会同办案。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