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伸手便接过了那块碎银:“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爷年年打胜仗,次次凯歌还。”这才推开了包间的一扇门。
居然还有一套一套的应对,张居正见他身子还挡在包间门口,来了怒气:“你盼着兵部年年打仗吗”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敛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伺候老爷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小费。
“叫他滚”张居正一掌推开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门,已然走了进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点跌倒,兀自站在门口,一副不解的样子。
“还不滚,等着我们把你扔下去吗”两个随从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这句话,一个随从终于露出了凶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领。
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座酒楼有罗龙文的份子,也有鄢懋卿的份子,因此连小二们都十分蛮横。那小二平时吃外省的官员惯了,就连京师五府六部各司官员等闲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这般吓过,这时也露出了横相,举手便也去抓那个随从的手腕,突然看见那个随从抬起的便服袖子里露出了四品将官的绣花扣腕,这才猛然感到进去的人来头大了,那只手便不敢再伸过去,往后一退,躬腰转身急忙要走,肩头却被那随从的大手抓住了,动步不得。
这时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间外陆续进出,那小二被那个随从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转来。紧接着那随从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也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恶语道:“爷们知道你这座酒楼有罗龙文鄢懋卿的份子。你这就可以立刻去禀告罗龙文和鄢懋卿,要捞银子兵部还有些军饷在那里呢,干脆把大明朝的军饷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着衣领,后掐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的话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随从依然揪掐着他:“爷们还愁你不敢呢。离开这里你最好去嚼舌头,就说兵部的人砸招牌来了。这好不好”
那小二:“当然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多说半个字”
“滚吧。”那随从这才使暗劲将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一边歪着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楼梯口走去。
一个便服随从紧接着扯下了贴在门边那张写着“兵部”二字的红字招贴,二人便一边一个站定在包间的门外。
张居正在包间里约见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将暖壶里的酒给张居正斟了,一边轻声说道:“没想到大人会在这里约见卑职。”
张居正望着他:“你没想到,他们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话赶紧说了,此处毕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对面坐下了,压低了声音:“严家已经派人盯着卑职的家宅了。昨日罗龙文还派了人来打招呼,公然恐吓卑职,要将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们立刻叫御史上奏疏,参卑职纳妓为妻,暗通倭犯。真正岂有此理”说到这里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愤,平息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卑职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后从翰林院直接到的这里。”
张居正望着他:“你怎么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无非第二次进诏狱罢了。”
“能这样想便什么也不怕。”张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饮了。
张居正:“我奉命向你传一句话,是原话,你听清楚了,高翰文是个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们便要保他。想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高翰文已经有些激动了,只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告诉你,这是裕王爷亲口讲的话。我,还有高大人、徐阁老和裕王爷都不会让你第二次进诏狱。”
高翰文慢慢站了起来,再去拿那只酒壶时,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便又加上了一只手,双手把着酒壶给张居正杯中又斟了酒,给自己也斟了酒,双手捧起:“有裕王爷这句话,高某死而无憾。”说着一口将酒喝了。
张居正端起酒杯这次却只抿了一小口:“没人能置你死地。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二了,我们现在担心的是那个齐大柱,镇抚司会在腊月二十三杀人。这人要是被杀了,今后便是一桩说不清的案子。”
高翰文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从座旁弯腰提起了一只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只盒子。
高翰文将那只包袱双手郑重地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今日请见张大人本不是想说刚才那些话,而是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张大人。”
张居正望了一眼那个包袱,神情依然平静地问道:“什么东西”
高翰文:“是一件能扭转乾坤的东西”
张居正的目光带着狐疑有些亮了,神情跟着也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高翰文便去解包袱上的结,露出了一个铜锈斑斑的盒子,接着郑重地揭开了那个盒盖。
张居正低声问道:“不忙拿出来,先告诉我,是什么”
高翰文低声回道:“血经”
张居正:“什么血经谁的血经”
高翰文已经十分激动地去拿盒子里一本发黄的纸上写着红字的抄本,声音压得更低了:“张三丰张真人的血经”
张居正倏地站起,拨开了高翰文的手,将盒盖猛地盖了
张居正两眼直闪着光:“是真是假哪里得到的”
高翰文:“是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从江南带来的。来此之前卑职已经找了些张真人留下的手迹仔细比对,这确是张真人一百二十岁时写的那两部血经”
张居正一把端过那个盒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先走了稍后你再离开这里。”说完他一把取下衣架上的大氅也不披在身上而是紧紧地裹住那个盒子疾步向包间外走去。
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镇抚司诏狱那两扇黑漆大门便衬得更黑了。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个大雪年,从阴历十一月初那场早雪后,又接连下了几场雪。这天是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间送灶神的日子。镇抚司诏狱的规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让在腊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饭处决,为不让灶神爷看见,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腊月二十二送灶神爷上天。
右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锦衣卫,各人手里拿着一挂好长的鞭炮,走到门边点着了,噼噼啪啪火光四射炸响了起来。
突然两个锦衣卫都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原来有一挂鞭炮被一个锦衣卫点着后,随手扔在大门廊檐下一个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显出了那个雪堆原来是一个人跪在那里
鞭炮在继续炸响着,那个“雪人”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鞭炮燃完了,两个锦衣卫都走了过去。
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食篮,由于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飘雪,因此没有被冻僵,两眼还睁着,望着二人。
“是齐大柱的女人。”一个锦衣卫认出了她,“晌午就来了,还在这里。”
“没见过这样的媳妇。”另一个锦衣卫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说了,这是诏狱不许送东西。你就是跪到明年东西也送不进去。听话,回去吧。”
“我要见七爷。”齐大柱的女人开口了,说话已经不太利索。
一个锦衣卫:“七爷都被你们家那口子的事害惨了,在万岁爷那里差点砍了头,你还找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撑着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别的我都不送了,烦请二位军爷把这壶酒带给我丈夫。”
两个锦衣卫沉默在那里。
齐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为朝廷打过仗立过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军爷替我送这壶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着他。”
gu903();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锦衣卫飞快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壶酒:“回去吧。”说着,二人走进了那条小门,小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