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那边铜磬声终于响了,陈洪运笔如飞,很快便在兵部那张票拟上批了红。
徐阶:“吏部高大人报吏部的票拟吧。”
高拱:“两京的各部堂官都愿意暂不领欠俸,许多家境尚好的官员也可以暂不领欠俸,因此吏部也能减出四十万两,以解君父之忧,拨工部修宫观用。”
末位太监立刻走过来了,拿起那份票拟送给了陈洪。
这一次精舍那边的铜磬声很快响了,而且特别脆响,传出了看不见却听得出的嘉靖此时心中的欣慰
陈洪飞快地批了红。
“该户部了。”徐阶望向赵贞吉,“赵贞吉,户部的钱牵涉到百姓,你想好了办法没有”
赵贞吉立刻答道:“已经想好了。今年受灾的省份和征税过重的省府必须安抚,该拨的钱一文不少都要拨足。”
陈洪立刻望向了他。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蒲团上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线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赵贞吉朗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历来天之道是损有余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户部已经跟南直隶、浙江还有湖广行文,叫他们从各自的藩库里拿出一些余款,或从各自的官仓里拨出一些余粮,接济受灾和征税过重的省份。这样,户部也可拨出六十万两款项给工部。”
嘉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片祥和,却没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专注地等听赵贞吉那清朗悦耳的声音。
接下来是徐阶的声音:“户部这样安排甚是妥当。只是南直隶浙江和湖广有无异议”
接下来才是赵贞吉那好听的声音:“回阁老,一个月前属下就已经跟这几个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们的回文都来了,都愿意拨款拨粮接济,还都说了,上解君父之忧,下苏灾民之困,义不容辞。”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
陈洪批这张红时便掩饰不住格外的激动,立刻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稳住,于是放慢了笔法,工工整整地换用楷书在这张票拟上慢慢批红。
这张红批了,最后该报工部的用款了,陈洪竟不再让徐阶去问,直接望向徐璠:“徐侍郎,这样拟下来,原定为宫里修殿和修仙观的款项便有了四百万两。四百万够了吗”
徐璠大声答道:“回陈公公,天下一心都为的君父,工部一定将这四百万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证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里面的嘉靖敲磬,陈洪大声地说道:“那就把工部的票拟立刻拿来批红”
徐璠不待对面的太监来拿,亲自将工部的票拟送了过去。
陈洪这回简单,饱蘸朱砂只在票拟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尘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徐阶,等他如何结束会议。
徐阶:“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圣上已经一十一世,福泽天下,圣德巍巍,直追尧舜赵贞吉,你管着户部,昨日户部新上任的一个主事妄议圣意,你过问了吗”
赵贞吉提高了声调,显然是为了让里面的嘉靖听得更清楚:“回阁老,请阁老转奏圣上。今日户部点卯,那个海瑞来报到了。臣责问了他,他是个蛮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过之,倒没有别的心思。听了臣的责罚,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臣暂拟罚他六个月的俸禄,以惩他妄书的那六句话,他也自愿受罚。不知这样责罚妥当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精舍的响动。
“该出手时便出手,得饶人处便饶人”人未见,嘉靖的声音已经从精舍门口传来了。
两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飘飘的气概,挟着风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头去:“臣等、奴才等叩见圣上万岁爷”
嘉靖在椅子上盘好了腿径直望向赵贞吉:“为父的要知道疼爱儿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宽恕下属。一句话便罚一个月俸,那个海瑞听说还算个清官,这半年你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
赵贞吉又磕了个头:“圣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体圣上之仁心,臣惭愧。臣愿意从臣自己的俸禄里分出些钱来,补给海瑞六个月的罚俸。”
嘉靖难得地笑了:“宋朝有个人曾经出了个绝对,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没有人对上。苏东坡大才子,只有他对上了,徐阁老你应该记得他是怎么对的。”
徐阶:“是。回圣上,苏轼连对了两对,第一对是四诗风雅颂,第二对更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为避仁宗的尊讳,略去了亨利贞元的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学士,说出来头头是道。你现在是内阁首辅,内阁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个人,太辛苦了点。把苏轼省略去的那个字补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赵贞吉,趴跪在那里,额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徐阶:“启奏圣上,臣愚钝,请问圣上,是不是在内阁添上一个贞字这个贞字是否就在眼下几个人中”
嘉靖:“贞者,吉也。徐阁老也是天纵聪明哪。”
“臣领旨。着户部尚书赵贞吉即日入阁”徐阶大声传旨。
赵贞吉连忙磕了三个头:“臣谢圣上隆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当头,驿道上此时竟只有这一辆马车在往离京的方向驰去。从元初到这时,这条驿道已经三百年了,两旁绿树浓荫,蝉鸣不已。
前边路旁流过来一条小溪,清澈见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轿车内是吕芳的声音。
车夫勒住了马,轿车停了。
那车夫先跳下了车,摆好了踏凳,掀开车帘将吕芳扶了下来。
吕芳已经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蓝色长衫,头上也只束了发,脸面依然洁净,下车后纵目望去,但见满目浓绿,流水潺潺,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对轿车说道:“金儿,也下来喝口水。”
里面没有接言。那车夫也一旁看着,显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个人。
吕芳转对车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脸吧。”
那车夫:“是呢。”便独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吕芳到轿车边拍了拍车门:“下来吧。”
车帘这才慢慢被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头花白的乱发,露出了杨金水那张痴痴的脸。
吕芳十分慈祥地说道:“来,下来。”
杨金水这才半爬着从轿车里出来了,兀自四面张望。
吕芳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杨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吕芳:“知道这在哪儿吗”
杨金水摇了摇头,竟一个人小跑了起来,也不远去,就绕着轿车和那马一圈一圈地跑着。
吕芳在路边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甭跑了,过来。”
杨金水只当没听见,兀自绕着马车小跑。
“过来”吕芳低声喝道。
杨金水刷地就停了,显出十分惊惧的样子,慢慢挪向吕芳。
吕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杨金水僵硬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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