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石阶上的徐阶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还是那副石头般的面孔,没有表情。
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阁老,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
徐阶知他急了,自己也急,并不吭声。
高拱却抬起了头:“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
陈洪跺了一下脚:“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
“来了”殿坪那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又惊又喜的呼声
陈洪倏地望去。
徐阶等人也都回头望去。
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
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到齐了”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
“无量寿佛”一直看着铜壶木刻的黄锦高诵了一声,“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
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陈洪站了起来准备接回那份贺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贺表上去。
嘉靖却没有给他,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
“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嘉靖的脸色陡地变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终于,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道身已修炼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
黄锦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等人早已听到了嘉靖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有了声音,也不见陈洪出来,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陈洪和黄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着他浑身颤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么了主子”黄锦带着哭声呼唤道。
嘉靖似乎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陈洪”
“奴、奴才在”陈洪颤抖地应道。
嘉靖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徐阶、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礼议”之争,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三十一年以后的杀“越中四谏”、“绍兴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皇上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吼叫,疯子般狂怒何况高拱以及比高拱年岁更轻阅历更浅的那些大臣,直觉得玉熙宫都要垮下来了
“陈公公”大殿的精舍里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是黄锦的声音。
陈洪已经迈到精舍门边的腿被黄锦这一声喊得倏地停住了,回头怒望着黄锦。
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嘉靖也被黄锦这一声尖叫僵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黄锦扑通一声在嘉靖面前跪下了,声调激动得发颤:“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过主子今天龙驾乔迁主子今日再不迁居新宫,便会天下震动。一个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会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驾腾迁吧”
嘉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黄锦。
陈洪立刻喝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我知道”黄锦回了他一声,又抬着头直望着嘉靖,“主子,户部那个海瑞在几天前就送走了家人,还买好了棺材。他这是死谏”
“你怎么知道的”嘉靖的惊疑带着杀气吼了出来。
“主子”陈洪不容黄锦回话立刻转身跪倒了,大声说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说到这里他直盯着黄锦:“回万岁爷的话,户部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陈奏”
以徐阶为首,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尤其是赵贞吉,他是户部尚书,海瑞是他的属下,有预谋首先就要查他,这时双手撑着地强跪在那里,脸都青了
嘉靖被陈洪一番提醒,反倒没有刚才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他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黄锦:“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黄锦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回主子,没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黄锦:“奴才替谁挡着了奴才有什么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个海瑞遣散了家人,买了一具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死谏。”
“你怎么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买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谏回话”陈洪倒咆哮了。
黄锦不看他,依然硬着脖子抬望着嘉靖:“主子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奴才现在就当着此职。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京官们的事奴才那里都有呈报。那一天的呈报就写着好几十京官的情状,其中也写了海瑞送走家人买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为那个海瑞是担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准备了棺材,万没想到他会是为干这个蠢事在做准备。这是奴才的失职,奴才的罪过,主子剐了奴才奴才都没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让海瑞这样蠢直的人伤了仙体,误了乔迁。天下臣民都在等着这一刻呀”说完便不停地把头在砖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殿门洞开着,对着玉熙宫的格窗也洞开着,黄锦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传了出来,跪满了殿阶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在惊惧恐慌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感动,目光里似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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