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低了头:“万岁爷有旨叫奴才问王爷,看了这道奏疏王爷如何回话。”
裕王两眼虚望向上方:“听清了如实回旨:此人竟敢如此狂悖辱骂父皇,作为儿子我必杀此人”
陈洪抬起了头,满眼欣慰:“奴才一定如实回旨”
“我的话还没有完。”裕王截断了他,“可作为列祖列宗的子孙,我若能继承大统必重用此人”
“王爷”陈洪被这句话吓得一颤,双腿跪了下去,“奴才恳请王爷将这后一句话收回去”
“不收回。我绝不收回。”裕王这时身上竟也出现了从父祖的血统里承继的固执,坚定地说道,“我知道,父皇是疑心上了是我在指使这个人上的这道疏,疑心我要逼父皇退位。我这就写本章,恳请父皇开去我的王爵,罢为庶民也好,赐我自尽也好,我一定立刻奉旨。”
说完这番话,裕王立刻操起了笔,摊开空白的本章疾书起来。
“王爷王爷”陈洪跪在那里疾呼了两声,见裕王依然运笔如飞,便膝行了过去,双手抓住了裕王的手腕,大喊了一声,“王爷”
裕王的手被抓住了,冷冷地望向了他。
陈洪依然抓住他的手,高抬着头:“王爷想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吗”
裕王:“列祖列宗的江山已经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亡了,还轮得上我去亡国吗”
“王爷这话包括奴才”陈洪睁着惊惶的眼直望着裕王。
裕王不答。
陈洪慢慢松开了裕王的手,转头望向了供在一座紫檀几上的剑,站起来走了过去,双手捧过那把剑又面对裕王跪下了:“王爷如果这样看奴才,现在就赐奴才死了吧”双手将剑高高一举。
裕王冷笑了一声:“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被你禁闭在西苑值房,大明朝都已经瘫了,除了皇上,就数你大,我哪能杀你”
“王爷冤煞死奴才了”陈洪举剑的手软了下来,趴在地上突然大声哭了。
裕王不再看他,也不再写奏本,两眼虚虚地望着前方。
陈洪哭了一阵,收了声,又望向裕王:“王爷既这样认定奴才,奴才今天不死,明天不死,总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要死的人了,恳请王爷让奴才说几句话。”
裕王:“你要说什么,谁能挡你。”
陈洪抹了一把泪:“那奴才就说。王爷请想想,不要说皇上万岁爷那样刚烈的人,从古至今,摊上哪一个帝王看到海瑞这样的奏疏能够忍受得住正如秦王所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今夜突然出了这么一件捅天的事,王爷告诉奴才,奴才该怎么做”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
陈洪:“奴才能做的,第一件便是替皇上消气,一切事都要让皇上消了气,才不至于不可收拾。”
“把满朝大臣都关起来就能让皇上消气”裕王的语气已经有些柔和了。
陈洪:“消了气才能慢慢释去皇上的疑心。奴才伺候皇上三十年了,也算是知道皇上的人。皇上一旦起了疑心,岂止是大臣们中有许多人要受牵连,王爷也会受到牵连。奴才这样做也是为了慢慢消去皇上的疑心。王爷请想,奴才为什么要怂恿皇上让赵贞吉去审海瑞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又是王爷的师傅,那海瑞偏又是赵贞吉的属下。赵贞吉不卸去嫌疑,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奴才这点苦心,王爷难道不能明察”
这番话打动了裕王的心,他又开始重新审视跪在面前这个人来。
陈洪又抹了一把泪:“王爷说奴才将满朝大臣禁闭在西苑,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就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这个本事敢跟我大明朝满朝的大臣为敌。这个时候只能让他们在值房坐着,同时奴才已经将海瑞进京后所有的行状从司礼监调了出来呈交皇上御览。海瑞进京后的情形奴才早就问过了,除了跟都察院御史王用汲还有镇抚司的齐大柱有些往来,跟朝中其他任何大臣都没有往来。皇上看了那些呈报,自然便释去了对群臣的疑心,明天一早也就会让徐阁老他们回部衙理事。王爷,您给奴才一个明示,奴才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做奴才做的这些是想亡我大明的天下吗”说完又趴了下去,大哭起来。
裕王看着陈洪,沉默了。
第三十六章
明朝帝王的驭臣之术,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缇骑四出,暗探遍布,时刻侦知那些握有重权大臣的动向。偶有例外,便是对一些有异常举动的中下层官员,也派人布控。海瑞只是户部的一个六品主事,本不在侦控之范围,皆因他一进京便在六必居惹了事,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因此几月来他的行状提刑司镇抚司都有记录。现在正如陈洪所言,海瑞的记录已经火速调来一张张摆在了嘉靖的御案上,嘉靖这时一个人站在御案前,手擎着灯,眼映着光,在一张张仔细看着。
其中几页的记录将嘉靖的目光吸住了。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未时,都察院御史王用汲派家人送年货至海瑞家被退回。”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时,镇抚司千户齐大柱派妻送年货至海瑞家被闭门不纳。午时,海瑞归,遣走齐妻,接受鸡蛋四枚。未时,海瑞携家织布一匹至前门外大街瑞兴布庄卖得铜钱十五吊,买鸡一只,鱼一条,米十五斤返家。”
嘉靖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着往下看去。
“申时,海瑞接户部急报,赴通州军粮库解粮;二十八日辰时押粮至大兴赈灾。”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至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家皆大门禁闭,其母其妻未出门一步。初五申时末海瑞自大兴回,突发大病。海瑞妻求邻家唤王用汲和李时珍至,医病至子时。子时,王用汲接都察院急报回部院写贺表。是夜,李时珍留宿海家。”
嘉靖抬起了头默默地想着,想了片刻又接着往下看去。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运河开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时珍客船南下。”
“自嘉靖四十四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吏部至大兴当差未到任何官员家造访;官员中除王用汲、齐大柱外亦无任何他人至海瑞家造访。”
看完了最后一页,嘉靖的手擎着灯愣在那里,眼中的光也虚了。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南窗已经有了一丝亮白。
“启奏主子万岁爷,提刑司奴才王五一奉旨陪户部尚书赵贞吉审海瑞回了。”大殿外传来了那个提刑太监的头的声音。
“过场走得快嘛”嘉靖的目光想闪一下,却已经不亮了,“进来吧。”
提刑太监的头手捧着薄薄的一张审案记录低头哈腰碎步走了进来,赵贞吉跟着他走到了精舍门口。
赵贞吉跪下了,提刑太监的头捧着那一纸薄薄的审案记录进到精舍跪下双手高举上去。
赵贞吉头低着,却在感受着嘉靖的动态。
“扔在那里,朕不看。”嘉靖的声音既冷且虚。
“是。”提刑太监的头将审案记录摆在了御案上,低头哈腰又退了出去。
“内阁和六部九卿那些人的辩状也该敷衍完了吧”嘉靖这话显然是在问赵贞吉。
赵贞吉深埋着头:“圣上是否叫臣去催拿”
嘉靖:“来吧,都来吧,把他们都叫来吧。”
赵贞吉愣了一下,只好答道:“臣遵旨。”磕了个头爬起来向殿门退去。
嘉靖这才拿起了提刑太监的头送来的那张薄薄的审案记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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