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出来。老英雄参加八年抗战实打实杀日本鬼子,没说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话,今天委托我站在这里给你们说一声:拼刺刀和鬼子对杀他都不怕,还怕了你们这些开铲车来的毛孙子”
邢斌主任摆摆手,叫退旁边想冲上去拉人的下属,扭头瞪了一眼:“没长眼睛呢这老太太都说了,老英雄是总政参谋的恩人,总政参谋是谁现今我们房书记的哥哥”
他笑着朝轮椅上的老军人迎了上去。“炮爷是您吧哎,您不知道老房叔找了您三十多年哪,年年过节要在房书记前念叨您”
奶奶突地一拄拐杖,打断他的话说:“叫你们能管事的来”
树下,四叔擦了把汗走过来说:“乔言,也只你奶奶能请动二炮爷爷,都是个怪脾气。”
乔言拍着怀里打嗝的孩子。“炮爷三十五年没离开冬泉,看着我和乔迁长大的,这次出山是卖给老乔家的面子。”
四叔叹气:“等会请炮爷跟开发商谈吧,保管比我们有用。”
乔言点头,靳尚插了一句:“再加上气场这么大的奶奶,肯定能起到作用。”
“不见得。”乔言忧心忡忡。
怀里的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吐了奶。乔言手忙脚乱翻纸巾,没找到,就问靳尚:“有手帕吗”
靳尚摇头:“没有。你上次那个呢”
“送出去了。”
靳尚抱着孩子就像紧搂着西瓜,乔言看他不济事,又把小孩接过来,走到水喉前将他放在藤编座椅里,一边用水清洗奶渍一边对他说:“毛毛哭成了大花猫,来,给姐姐笑一个。”
毛毛看到她瞪眼睛,真的咯咯笑了起来。
银灰色车子碾过石子路,停在不远处。房蔚推开车门,抬头看见蹲在一边的乔言,匆匆一瞥她的脸及孩子的脸,起步朝聚着不散的人群走去。
邢斌主任返身朝房蔚解释着什么,面露为难之色。房蔚一句话不说听完,抬起眉峰看着他,看得他一个劲地擦汗,不断应允,声音之大,使抱着孩子靠近的乔言听得比较清楚。
“下次会注意,下次会注意,一定不给政府的房改形象抹黑。”
乔言将哄好的毛毛还给站在人堆后的毛毛爸,转身对四叔说:“叔,您放心吧,下次他们再来至少不会暴力拆迁了。”
她带着靳尚准备退到一旁观望阵营里,没想到奶奶站在核心圈里发话了:“小尚过来推炮爷,乔言过来做书记员”
靳尚笑呵呵地照办了,只剩下乔言有些诧异地看着奶奶:“为什么要做书记又不是公社那会儿开群众大会”
奶奶已经带着炮爷和靳尚走过来了,不等乔言说完,她就杵着拐杖喝了声:“民间自有民间的惯例,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字,不把整个会谈内容记下来,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趴上去写不成”
乔言猜想奶奶是要效仿武松杀嫂那样私设审堂,怕后面冲突起来,脚下踌躇了一会。奶奶扬起拐杖就要打下来,旁边伸过来两只手臂,同时将梨花木杖拦住了。房蔚看了看靳尚,靳尚转过脸笑着说:“哎哟,奶奶,乔言都这么大了,您再当着这多人的面前打她不好。”
冬泉东街一间普通民宅临时被征辟为谈判现场。靳尚谨遵奶奶嘱咐,推着炮爷占据在首席上,站在轮椅后闭住嘴巴。乔言握着细管狼毫笔,抖抖索索地在竖式信纸上做笔记。
炮爷从头到尾只说一句话表明立场:“乔家奶奶说的就是我的意思,有什么事听她讲。”
房蔚问过炮爷近况,想邀请他去房家祖宅生活,炮爷安稳坐着不说话,用他的沉默捍卫了刚才所说的那句立场话的分量。这样,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乔家奶奶身上。
奶奶却不时回头去看坐在八仙桌后做笔记的乔言,抓起压纸的木尺,朝她手背上打去:“身子要直心要正,呼吸吐纳一阵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的心总是沉不下来,写出来的正楷比渣子还不如”
松松拉拉教育了一些,兼有做人及做事的两重恪训。
乔言抱头躲过尺子,再跳回原位坐下,不敢说半句话。被打得狠了,她才丢下毛笔揉着手背回句嘴:“我比渣子强多了吧,干嘛逮着我指桑骂槐的。”
奶奶冷冷瞪了一眼,其余人好像置若罔闻。
最终,乔言用黑色钢笔记下了整个内容。
谈判时,奶奶为冬泉住户讨要最大限度的利益,要求房蔚召开董事会变更协议拆迁的条款。房蔚并没有立时退让,炮爷指了指奶奶叫她代言,奶奶就再度开口说:“这次房改工作关系到政府形象,关系到你们房家长远的官路,您这个小房总要不要请示下您爸爸,让他来跟炮爷协商下”
房蔚坐在太师椅里听完所有话,面容没什么松动,只是凝住的眉峰有些冷。客厅里就他和奶奶对话,其余人像是隐形了一般,不发出一点声音。
“奶奶,这事需要迟两天给您回音。”
奶奶突然冷眼看住房蔚:“谁是您奶奶”
房蔚停顿一下,说:“那我召开了董事会再来通知乔奶奶。”
奶奶扬起拐杖,直指着房蔚:“说了我不是您奶奶,小房总您的耳朵呢不会像我这个老人家聋了吧”
房蔚笑了笑:“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慢着您叫我老人家,那您说说,我今年多大岁数,怎么个老法”
房蔚越过奶奶苍老的面容看正后的乔言,乔言正在埋头疾书。奶奶重重杵了下拐杖,一口气说:“人到七十古来稀,眼睛一闭半坯泥。老太婆活了七十六岁,还从来没见过像小房总这样的后辈,以区区三十高龄来跟老太婆对话,寸土不让,半句也说不到投机,一个劲地跟要死的老太婆来争这坯坟地,追得这样急,难道是想赶在老太婆后面做个伴”
房蔚一句话不说生受着,手边的茶也没有动一口。
奶奶抬起眼皮子直看着他:“小房总,我告诉您,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您今儿不顾冬泉街的请求把脸撂下了,来日里四叔就推着炮爷上中央去,请总政军委亲自划间房子安置炮爷,顺便一溜儿解决我们的问题。”
房蔚开口笑道:“奶奶您别生气,这事我们好商量。”
奶奶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肃整着脸说:“别叫我奶奶,不敢当。我的两个孙子孙女都坏在您手里,一听您叫我奶奶,我这手啊抖个不停,就怕一个没耐住,亲自劈了您这不长眼的东西”
老太太回头又冲着笔录的乔言喊:“你脑子呢这句也写”
乔言这才叹口气:“奶奶,我没写,我是在拟定条款给小房总过目。”
她屏住气一声不吭,不管奶奶骂谁指责谁,她都字字听着,其实和平时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叫骂比较起来,这种程度的对话只能算是小菜。但她深知奶奶的秉性及手段,预料到老人家恩威并施的结果,所以才按条理先写好了协议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