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彩赏外,朕再加厚赏,准其两人各借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家,且各展所长吧”
似春游赤壁图这等传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对这等东西也是宝贝到了极处,除非是政事堂里的那些个相公们,而且还得是极得圣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别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这遍天下遍朝堂的读书人谁不想赏玩这件神品,然则这东西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后,众人便只能空自嗟叹。最终这件神品一并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昭陵,作为陪葬之物,竟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天子亲借春游赤壁图,任其赏玩十日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多么让士林惊羡的风流佳话若果能如此,不说别的,单凭此事,今次高中魁首者就足以名传后世了。
题目一出,尤其是这封赏一出,凝碧池畔的气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便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问道:“这第二场考校可有体式之限”
众人循声望去,见站起发问的正是第一轮考校中不曾出手,却得了大彩头随天子游园的唐松。
“第二场是考校歌诗,或律诗、或绝句、乃至乐府歌行皆可,一并连五言、七言、杂言俱不设限,尔等可放手而为”
这条件已经开的极宽,然则那唐松听完后却不曾坐下构思准备,跟着又来了一问,“那写词可成”
此问一出,石破天惊
满座新老名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就想到了近来神都士林中沸沸扬扬的诗词之争。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就对唐松起了厌烦之心,你要与崔湜争锋也不该把这诗词之争挑到这里来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宫内苑的凝碧池这是有天子高坐七宝床亲自参加亲自主持的文会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文会,但像眼下这个文会却绝是等次最高,在这样的文会上写词
词是个什么东西伶工乐伎们摆弄来取悦客人以换取钱财的下三滥,这岂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这个地方摆弄词唐松你这个狂生还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就不怕玷污了这内苑,玷污了这凝碧池的大好风光,玷污了此次文会,玷污了在座的诸位进士,也玷污了当今圣神天子
唐松此一问出口,适才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苏味道脸上悄然出现了一丝笑意,而崔湜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蓦然展开。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松这个问题让武则天也着实不好回答。她有心调教唐松,唐松眼下又承担着筹划打压士族门阀的重任,要做这样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谓居高声自远,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响到天下的读书人,自然也就越有利于成事。
有着这样的心思,武则天自然就希望唐松能在此次大文会中力压同侪,声名鹊起,然则他偏偏又来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这一问,真让她这个圣神皇帝也不好回答了。
词的地位是明摆着的,国人重诗更是千金不易的事实,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响力巨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不能随意说话。
这当众一问,却让她如何回答
思虑仅仅是转眼功夫,片刻之后武则天便拿定了主意,作为天子,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的逆大势而动,唐松所请断不能答应。
然而不等武则天开口,早有心急者如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率先站了起来,“唐松请为词事,臣固以为不可”
卢明伦一开口,武则天当即收了话头,高坐七宝床上看了看唐松。
唐松紧随着开言,“为何不可”
将时人对词的贬抑说了一遍后,慷慨激烈的卢明伦又道:“有圣天子亲临其会,今日凝碧池之文会必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设若在这等文会上某等居然高声论词,却让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设若使天下士子皆以为词事可也,进而沉迷于此狎邪文辞之小戏,远圣人诗教之大道,则我等罪无可恕矣”
卢明伦此言一出,应和如潮,众人皆以为不可在这样顶级的文会上给予曲子词表现空间,否则对天下士子的影响太坏太大,唐松此举实无异于戕害士林,天子圣明断不能从其所请。
前次唐松就是以宋之问与岳子奇戕害士林为号召,踹翻皇榜带领群情激愤的贡生们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轰轰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声名借由此事遍传天下。没想到这才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辈。
世事无常如转轮,唐松的遭际变化就是最好的例证。
丝毫不理会那如潮的反对,唐松只是紧盯着卢明伦朗声道:“自鸿蒙开辟,三皇五帝之时何曾有诗而诗经一出则人人习诵之;春秋战国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辞赋然屈子、荀子一出,辞赋遍天下;究其根源,词与歌诗赋文又有何不同焉知今日之词便不是明日之诗卢祭酒执掌国子学,何以僵化守旧如此”
言至此处,唐松眼神一转之间远远的看了看苏味道后续又道:“便是鸾台侍郎苏大人前些时也曾有言曰:词为诗之余虽是诗余,毕竟还是与诗同源。既如此为何尔等吟得诗,某却作不得诗之余”
当日苏味道说“词为诗余”明显是为了贬低词的地位,进而借此打压唐松。却没想到此刻却被唐松抓住了这个话茬儿,以此来力证诗词同源。一时间卢明伦居然有些不好说话。
便在这时,被唐松点了名的诗坛盟主苏味道施施然站起身来,“某先做个宣示,稍后的歌诗考校某便不参与其中了。有此宣示,不关涉其中之后,某再做持平之论”
苏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之声。不了解他的人自然赞他不愧为诗坛盟主,如此举动实是大家气度,了解他的诸如那些耆宿们则不免在心底叹一句“模棱手果然是模棱手,这一招解套儿的本事着实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论文苏胜杜,论诗杜胜苏。这是不公开的秘密,耆宿们俱都知道。今有杜审言在座,苏味道这分明是自知歌诗比不过他,正好借着唐松搭上来的梯子顺脚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输再输的尴尬,又可在众后辈面前显示自己的阔大胸怀,真是一举两得,神来之笔啊。
积数十年深悟苦修之后,苏味道的模棱神功实已臻至大成境界,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文坛俱能运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后,苏味道方肃容向唐松道:“尔大言不惭将词与诗并论,此实为天下之笑谈。诗之高妙早有至圣先师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之论,自无需某再赘言”
“至于词,出自伶工乐伎之手,交易于阿堵之物,遍身铜臭不提。某只说它境界狭小,终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甚或连交媾之事亦津津乐道,似这等俗物,缙绅大夫言之已是蒙羞,尔居然将之与歌诗并论,实是将我等读圣贤书之士与那伶工乐伎等同”
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苏味道蓦然瞋目怒斥道:“唐松,尔之此举辱天下读书人甚矣咄,还不速速醒悟”
这苏味道真是好演技,竟连禅宗当头棒喝的传法秘技都用上了,不仅再次重重贬抑了唐松,一举将他定性为侮辱天下读书人的害群之马;而且又当面表现了一回诗坛盟主对后辈的训诫,真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共事月余,唐松深知这苏味道是个什么样人,是以对他当下的表现毫不意外。也再不与他争执诗词优劣,轻浅一笑之间,发出了直指本心的一问:
“任苏侍郎如何口吐莲花,既是文会总需如刚才赋文考校那般于笔墨间见功夫。杜审言大人与贺季真胜了就是胜了,输的人说的再多也还是一个才不如人,不过尽是无用的废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