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别的话先不说。”
陈廷敬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是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总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情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陈廷敬不急着谢恩起身,继续说道:“臣在山东看到,从勘灾、报灾、复核、复报,再到救济钱粮发放,逾时得一年半到两年,真是匪夷所思办事如此拖沓,朝廷钱粮到时,人早饿死了。”
皇上事先没听陈廷敬说到这事,便问道:“陈廷敬,你说说症结出在哪里”
陈廷敬回奏:“手续过于繁琐加之户部有些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故意拖延”
萨穆哈听着急了:“陈廷敬,你胡说,我户部”
皇上大怒:“萨穆哈,你放肆陈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道:“臣以为,灾荒来时,朝廷应严令各省从速勘实上报,户部只需预审一次,就应火速发放救济钱粮。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待救济钱粮放下去之后,再行复核,如有不实,严惩造假之人。”
萨穆哈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这是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如不事先从严核查,下面虚报冒领,放下去的钱粮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都进了贪官口袋”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萨穆哈所虑不无道理,蝇营狗苟之徒总是不能杜绝的。但一面是贪官自肥,一面是百姓活命,臣以为利害相权,百姓活命更为重要。要紧的是钱粮放下去之后,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规矩严了,贪官污吏未必敢那么嚣张。”
皇上道:“朕以为陈廷敬所言在理。着萨穆哈速速拿出赈灾之法,力除陈规陋习你要从严管好户部属下,如有贪污索贿之人,惟你是问”
萨穆哈叩头谢罪不已,起身退下。陈廷敬也谢恩起身,退回班列。萨穆哈心里恨恨的,冷冷地瞪了眼陈廷敬。
皇上瞟了眼萨穆哈的黑脸,知道此人鲁莽,却也只作糊涂,又道:“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处分失当,责任在朕。准陈廷敬、明珠所奏,郭永刚官复原品,着任四川巡抚山东德州知府张汧体恤民情,办事干练,甚是可嘉。着张汧回京听用”
上完早朝,待皇上起驾还宫,臣工们才从乾清门鱼贯而出。明珠找陈廷敬攀谈:“廷敬,您不在家时,我已奏请皇上恩准,让令弟廷统到户部当差,授了个主事。”
陈廷敬一听,知道这是明珠同他在做交易,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得拱手道:“谢明珠大人。廷统还少历练,我只望他先把现在的差事当好。”
明珠感叹唏嘘的样子:“廷敬就是太正直了,自己弟弟的事情不方便说。没事的,我明珠用人,心里面有杆秤”
夜里,陈廷统过来说话。两兄弟在书房里喝着茶,没多时就争吵起来。陈廷敬说:“我同你说过,不要同明珠往来,你就是不听”
陈廷统火气很大:“明珠大人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送他半张纸片儿,可人家举荐了我。靠着你,我永远只是个七品小吏”
陈廷敬很生气,却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他是欣赏你的才干他是在同我做交易我没有参富伦,他就给你个六品主事你知道你这六品主事是哪日到手的吗就是我向皇上复命的第二日”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如此说,我官升六品,还是搭帮你这个哥哥”
陈廷敬大摇其头:“我正为这事感到羞耻”
陈廷统高声大气地说:“你有什么好羞耻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包拯、海瑞,你也是个滑头你要真那么忠肝义胆,你就把富伦罪行全抖出来呀你不敢你也要保自己的红顶子”
陈廷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弟弟道:“廷统,我把话说到这里,你不肯听我的,迟早要吃亏做官,你还没摸到门”
陈廷统忽地站了起来:“好,你好好做你的官吧”陈廷统说罢,起身夺门而去。
月媛送走廷统,赶紧从外头进来说:“老爷,你两兄弟怎么到一起就吵呢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陈廷敬说:“你不用管,随他去吧。”
月媛叹了声,说:“老爷,我也想不通,连大顺都说,富伦简直该杀,你怎么没有照实参他呢”
陈廷敬说:“月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你就好好带着孩子,照顾好老人。朝廷里事情你知道多了,只会心烦。”
月媛添了茶,见陈廷敬没心思多说话,就叹息着出去了。陈廷敬独自站了会儿,想着廷统跑到家里来吵闹一场,很是窝心,便去看望岳父。
李祖望正在书房里看书,只作什么事儿都没听见。陈廷敬请了安,说:“爹,我这个弟弟唉”
李祖望笑笑,说:“廷敬,自己弟弟,能帮就帮,也是人之常情。”
陈廷敬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自己不争气,老想着走门子。官场上风云变幻,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他想走门子求得发达,走得过来吗”
李祖望说:“是啊,就像赌博,押错了宝,全盘皆输。”
翁婿俩说着这些话,陈廷敬想到了自己悟出的稳字诀。交人要稳,办事要稳,看风向尤其要稳。官场里最为难测的是风向,万不可稍闻风声就更换门庭。官场中人免不了各有门庭,可投人门下又难免荣损与共,福祸难料。陈廷敬不投任何门庭,这也是稳中要义。
这时,月媛领着翠屏端药进来。陈廷敬同李祖望对视片刻,都不说话了。月媛说:“爹,您把药喝了吧。”
李祖望说:“好,放在这里吧。”
月媛站了会儿,明白他们翁婿俩有些话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就出去了。
陈廷敬望着月媛出门去了,回头说道:“爹,月媛怪我有话不肯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徒添烦恼。”
李祖望说:“她心是好的,想替你分担些烦恼。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不说就是了。”
陈廷敬说:“月媛问我为什么不参富伦,我没法同她说清楚。”
李祖望说:“朝中大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陈廷敬摇头叹气道:“爹,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我要是硬去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祖望问道:“富伦就这么硬吗”
陈廷敬压着嗓子说:“参富伦,等于就是参明珠、参皇上,我怎么参”
李祖望闻言大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陈廷敬又说道:“假如我冒险参了富伦,最多只是参来参去,久拖不决,事情闹得朝野皆知,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成。到头来,吃亏的是百姓”
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