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乱世虽说不少,但发生在眼前,还是令他有头晕目眩之感。他在朝中历来支持秦王,什么时候都毫不避讳地为秦王说话,可是此刻李渊的问话却教他委实难以辩驳。他心中明白,李渊说得分毫不差,秦王此举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弥天大罪,因此他虽想着应该替秦王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什么。
封伦垂着眉毛跪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平日里日常政务,别的辅臣不说话,他绝不第一个发表意见,此刻面对如此天大样事,裴寂、萧瑀、陈叔达都不说话,他更是缄默不语。
众人沉默了片刻,气氛越来越尴尬,历来谨慎寡言的老资格侍中陈叔达突然站了起来,在船上向着李渊深深一躬,道:“陛下,太子建成,平素骄奢淫逸,悖逆不法,而今又欲谋刺国家柱石,动摇社稷大业,臣请陛下降敕,夺建成储位,废为庶人,另敕秦王以开国勋绩立为太子”
玄武门前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卯时四刻,太极宫,玄武门张公谨赶到玄武门的时候,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守卫城门的禁军都退到了城门洞里,并以常何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子,各持刀枪对外。数十名齐王府护军在车骑将军谢叔方的统领下正在缓缓向门洞里逼近。张公谨在宫城里,看不见外面的确实情形,但谢叔方那凶恶狰狞的表情却着实让他心惊。虽然不晓得哪里出了纰漏,但他本能地觉得情况不妙。他早年在东宫太子手下用事,与谢叔方多有来往,深知此人秉性沉郁果绝,是个极难缠的角色,此刻见他神色不善,立时醒悟到玄武门前局面不容乐观,若是不能当机立断关闭城门,整个态势恐有崩溃之虞。
齐王府在朝中的势力虽远远及不上东宫和天策府,却也在长安各衙署安插了许多细作内线。谢叔方的妻舅郎威,就在左金吾卫当差,此人昨夜恰好率城防卫队巡街,与李世民所率天策亲军碰了个正着。他官职卑微,自是不敢上前盘问,但却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本欲连夜到齐府报信,奈何他位分太低,深更半夜造访亲王府邸,他自知齐王根本不会见他。而谢叔方昨夜又不在城中,没有刘弘基的令箭他又出不了城,故此一直耽搁到清晨。说来也巧,他巡夜收队换值经过玄武门,恰好看见谢叔方率数十名护军守在门外,这才上前说话。谢叔方何等精明干练之人,闻言立时晓得大变在即,联系方才常何回禀太子的言语,他断定常何此人已经倒向秦王,因而一面迅速派人回齐府调兵,一边遣人赴长林门知会长林兵左右统领冯氏兄弟,自己则带着身边的护军直闯宫门。他心思极细密,虽只片刻光景,已然洞彻全局。他手上的兵虽说不多,但只要控制了宫门,在援军到来之后便可迅速入宫驰援。
自太子齐王入宫到此时不足三刻功夫,玄武门外的局面已然大变,右长林将军冯立率当值长林门的右长林一千一百人率先赶到,与谢叔方合兵一处,顿时控制了玄武门前的东西道路,守卫玄武门的常何立时陷入了极尴尬的境地。宫城内虽有驻军,奈何今夜是敬君弘当值,兵符令箭不在手上,他又不能擅离玄武门,虽有兵却不能调。敬君弘率领一支禁军在西内苑的驻地用毕了饭回转玄武门,却被长林军隔在南面,他手上不过三百余人,兵力不足,立时命人飞马回内苑增调援军,这么阴差阳错,常何被堵在玄武门内,虽是禁军统领却没有兵符令箭;敬君弘被隔在玄武门外,虽有兵符令箭却进不了宫城,局面委实让人哭笑不得。
张公谨皱了皱眉头,伸手取下长弓,在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上、朝着站在队列之前已经踏入门洞的谢叔方射去一箭。谢叔方眼疾手快,但距离太近难以挡隔,身子后仰避过了这一箭。抓住这个空当,张公谨大喝一声“闪开”便打马冲进了门洞,腰刀高高擎起,直冲着谢叔方冲了过去。常何与众军惊慌之余纷纷闪向两边,堪堪避过了飞起的马蹄。借着马匹的冲劲,张公谨一刀劈下去,谢叔方两腿站在地上挥刀挡隔,却比不上张公谨天生神力又人借马势,噔噔噔连退数步方才站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公谨回马附身一刀横削,顷刻间刀刃已至,离着谢叔方的脖子也就六存许的距离。此刻谢叔方也不顾狼狈,矮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向后滚出了四五步,这才拉开了和张公谨的距离,周围的士卒慑于其威势,都向后退了约三四步的距离。
张公谨两击不得手,却再不追击,拨转马头回到了门洞里,高声下令道:“速关城门”
谢叔方一退出门洞,常何立时明了了他的用意,早已命身边的禁军卫士拔下了固定在地面上的门楔子,待张公谨一进门洞,立时推动紫漆铜扣的宫门,在“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中,两扇尺许厚的大门缓缓合拢。
谢叔方眼见得情势不妙,心知一旦玄武门关闭,太子和齐王的性命便交代了。情急之下大吼道:“冲进去,后退者斩”
百余名士卒潮水般涌将上来,人挤人人挨人地叠在一处,犹如一个巨大的人肉冲车,狠狠砸在了两扇即将合拢的门页上。受此大力冲击,门内负责关门的士卒有几个被撞得飞了出去,本来只剩一人左右宽空隙的大门一下子被向里推了数寸,空隙又渐渐拉大,有几个兵卒甚至从缝隙中涌了进来。
张公谨怒吼一声,几刀便砍翻了冲进来的齐府兵,从身边的禁军手中夺过一支长矛,对着两扇门页的缝隙胡乱捅了几下,将五六个叠作一处的士卒刺了个对穿,随即跳下马来,运足了力气在其中一扇大门内侧狠狠一撞,只听厚重的大门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门外叠作一处正往里挤的齐府兵最后两三排有几个人竟然被这股大力撞得直直飞了出去,而最前排的几个人此刻早已七孔流血,浑身五脏都移位了,便是这么一撞,齐府兵和长林兵向前拥挤的势子便缓了那么一缓。张公谨大喝一声,双手推动门页,缝隙再度变小。常何也拔出刀来叫道:“合不拢这扇大门,我们便都是个死;合拢了这扇大门,每人赏金百两”
在性命之忧的威胁和百两黄金的重赏诱惑之下,十几名禁军合力齐心,玄武门终于在内外的齐声呐喊声中缓缓合拢
待亲眼看着粗大的门闩落定,张公谨这才长出了一口大气,顿觉浑身脱力,站立不稳,只得倚着城墙大口喘息,抬头见常何以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知道他的心事,疲惫地笑道:“二獠已诛,大势底定,放心吧”
至此常何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他与秦府诸将不同,秦王的成败生死无干他的身家禄位,作为玄武门守将,不管是太子还是齐王都不会轻视于他。因此此番虽说听服了马周的主意相助秦王故主,却始终难以自安,他心知一旦秦王落败事有不成自己立时死无葬身之地。此刻听得张公谨说出“二獠已诛”这四个字,他登时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张公谨道:“你快去西边调兵,虽说不是你当值,只要有你出面就行,这边我来防守,放心,没有攻城器械,谢叔方短时间内万难突破城防”
持械逼宫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卯时五刻,太极宫,太液池李渊这一惊吃得不浅,莫说是他,便是裴寂、萧瑀、封伦、杨恭仁、颜师古等人也都诧异万分,就连长孙无忌都万没想到,废太子立秦王,这句话最终竟然是从号称朝野第一持重老成少语寡言的陈叔达的嘴里第一个说了出来。陈叔达此人为相多年,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节操高贵不谀不婪,持论公正不偏不倚,虽居庙堂之高,却从不轻言得失,除非皇帝垂询,他极少主动谏言。然而就是这个人,此刻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东海池子上主动劝陛下废太子立秦王,若说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矫情虚伪的伪君子,倒也说得通。长孙无忌却知道其人一直与秦王交好,虽是君子之交,却相与相宜。此人平日里也确对秦王的才干颇多嘉许,也说不上是临时依附。长孙无忌诧异归诧异,但有人最终将这个话题挑破,他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宇文士及心中也颇为诧异,本来,按照原定计划,今日带头上书劝谏的人实际上应该是他。只不过劝谏的内容更加离谱,按照房玄龄的主意,他要劝陛下当日便禅位于秦王。只是他也没料到现场气氛如此尴尬,别的辅臣均闷头不言语弄得他也不知该怎样开口,正自斟酌踌躇,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刚刚回门下省任事不到四天的老家伙居然抢先进言,却是劝陛下立秦王为太子。这一来他便不能再说请皇帝退位的话,他也是个机灵人,当即站起身来应道:“陛下,陈老相国所言,实乃谋国之言,臣与其所见略同,恳请陛下废不肖之储君,立秦王为太子”
萧瑀站起道:“陛下,臣早持此议,陛下一直不允。若是陛下早年便从臣之所请,当无这许多事端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