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还未来得及说话,李世民已然抢先将话头接了过来。
王珪冲着李世民欠了欠身,道:“若是长安无虞,臣以为不宜征发关中及荆襄一带的军府。”
李世民皱起了眉头,问道:“哦,为什么”
王珪坦然道:“连年征战,各地人丁锐减,以关中为例,贵为京兆之地,武德元年一府之丁不足万户。朝廷征薛仁杲,去其一成,征刘武周,又去一成,征王窦,去两成。今年眼见山东河南两道大灾,便是扬州东吴之地,也已现出歉收的端倪,天下还指望着关中荆襄两地能略略多收成些,也能匀给其他的州郡一些赈民的口粮,如今一旦征发了两地军府,则今年的秋种便没有指望了,如此两地明年开春能够粮种自给就已经很不错了。”
“王公此言差矣”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道,“事分大小,经有权变。而今北寇突厥兵临灵下,长安即将面临数十万敌军的袭击,这是战争。打仗的事情可不是几个儒生在那里斗嘴皮子,是要真刀真枪上阵流血死人的。此刻因为一场秋种而放弃征发府军,以现下的兵力应敌,放走了贼军主力,日后再要征伐起来,恐怕更是劳师靡饷得不偿失啊这却又何必呢”
王珪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长孙大人可知征伐高丽失利并未导致前隋社稷崩坏,倒是大业十一年的一场蝗灾惹下了塌天大祸。一时间大江南北大河两岸千里饿殍,知事郎起于长白,翟让兴于瓦岗,转眼间十八路反王蜂起,大隋天下顿时支离破碎。殷鉴不远,我大唐当以为戒。大人所言劳师靡饷之说,王珪不敢苟同。”
长孙无忌还没有说话,李世民却已经开了腔:“王公以为此番不宜毕其功于一役”
王珪恳切地道:“国朝方立,四海方平,大灾之年在即,臣以为朝廷应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李世民点了点头:“此事容我再想想”
会议开到此时,已经基本上接近收尾,当下又议了后方粮秣调度等相干事宜,李世民直接点将由尚书左仆射萧瑀总揽其事。
又说了一些细务,众臣方散去。李世民招手叫上了戴胄,大步走进偏殿,一边解着朝服一边问道:“你几时到的这一向身子骨还好”
戴胄跟进来道:“臣晚间进的城,身体一向还不错。”
李世民笑道:“方才的会议倒也热闹,王珪最后那个谏陈当真是出乎意料、闻所未闻啊”
戴胄神情肃穆地道:“臣却不这么觉得,便拿臣担任太守的江陵为例,偌大一个都城,只有五千户住民,百业凋零民生凋敝,一派破败局面。臣窃以为,殿下现在是太子,不是原先专事征伐的秦王了,万事当从大局处着眼,目下国家最紧要的便是体恤民力,止征伐、兴文事”
李世民脱掉了外袍,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挥手命戴胄也坐。
戴胄谢恩后坐下,道:“王珪此人,臣原先一直以为不过是一个腐儒书生,今日听得他这一番宏论,方晓其人确有王佐之才,建成才会将其延至左右。臣以为他当个民部尚书绰绰有余。”
李世民笑了笑:“我有比民部尚书更重要的差事委他去做”
他顿了顿,道:“不说他了,先说说你吧,你知道我急着要你回京师为了什么”
戴胄一愣,欠身垂头道:“臣不知”
李世民叹了口气:“崔善为本月下旬忽染急症,我派了三拨宫医去给他诊脉,都不见效,眼见这几日就不行了”
他转过脸来极认真地道:“玄胤,大理寺这个地方主司朝廷法度管理狱讼,是人命所系,若是所托非人可着实了不得,是以我召你回京,是希望你这个老朋友能够出任大理寺少卿,随时准备接过崔善为的差事若说呢,大理寺虽是九卿之一,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大官了,以你的资历能力,进三省宣麻拜相也是等闲事。如今百政方举,处处都缺人。说不得,既是老朋友,你总要替我这个太子分分忧的嘛”
戴胄站了起来,神情认真地道:“臣愿为朝廷分忧”
李世民摆了摆手:“你坐下,听我说。崔善为这个人不是我的旧臣,我当太子前也未曾和他打过交道。可是我从心里极器重他,不为别的,此人能够谨守律例抗拒我的太子令,这份风骨实实令人钦佩,更何况年初他还顶撞过元吉,救下了张亮一条性命。身为廷尉,最要紧的是用法行权,这需要个忠直方正的人来坐镇方可让陛下和我放心。崔善为别的能为如何,我不清楚,可他做这个大理寺卿是称职的,我希望你在这方面能学崔善为,恪尽职守不畏权贵,大唐开国不久,可以做错事,却万万不可杀错人啊”
戴胄道:“请殿下放心,臣当竭力报国,不敢惜身”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萧瑀和封伦都上了年纪,虽说忠勤练达治事审慎,精神总归不及壮年人。尚书省这两个位子,你以为如今朝中诸臣,谁来接掌最为妥当。”
“房玄龄,杜如晦”戴胄毫不迟疑地答道。
李世民“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问道:“辅机如何”
戴胄答道:“辅机兄雄才伟略,城府森严,可托付大事。然则于辅佐君主治理庶政上,终归不及房杜二公。”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所言体恤民力,止征伐、兴文事,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与别人商讨得来”
戴胄诚挚地答道:“是臣这些年在外任职上得来的体会。如今百姓苦与战乱久矣,若是不能与民休息持重治庶,则秦、隋之危,亦将现于我大唐。”
李世民站起身来,绕着案子走了两圈,说道:“你说下去,我听着呢”
戴胄道:“开皇末年,海内殷阜,府库存粮可供五十年之用,然隋炀帝二十载而亡其国,何也殿下当年在天策府时曾经言道,炀帝广置宫室,以肆行幸,所造离宫别馆,自长安至洛阳,乃至并州、涿郡、扬州,相望道次,遍布各地,此其败亡之一也;美女珍玩,征求无度,朝中皆以为晋身之阶,为君者贪心不足,欲壑难填,为臣者曲意逢迎不敢谏劝,此其败亡之二也;东征西讨,穷兵黩武,恃其富强,徭役无时,干戈不息,百姓不堪盘剥压迫,这才揭竿而起,终至身戮国灭,为天下所笑,此其败亡之三也,这是眼前之事。史上秦亦二世而亡其国,因其虽平六国而据有四海,却不知息民养生,妄恣骄纵,北筑长城万里,关中修阿房宫八百里,恣其奢淫,好行刑罚,终归数十年而亡其国。这两朝一远一近,臣以为殿下都应善自借鉴,引以为戒。”
李世民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一阵子我常常在想,一朝气数,虽决于天命,然福善祸淫,亦由人事,为善者福祚绵长,为恶者降年不永。若是朝廷不能使万民安居,则虽有兵甲百万,亦不能不败其事。从这一层上说,体恤民力善用征伐确实是立朝之本。”
gu903();戴胄道:“开创新朝,需要君主以大气魄、大胆识为常人之所不能为,于是战乱杀戮所不能免;然则治理天下却须朝廷与民休息慎用刑罚,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经过数十年战乱,天下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此时擅动刀兵,无异于惩民于水火,故此臣对适才王珪所言深以为然。恕臣直言,当年在天策府,殿下主掌征伐,身边人除房杜二公外余皆乱世之才,而建成为太子监国治政,身边多盛世治庶之才,殿下能重新起用王珪和魏徵,此真社稷之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