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为人,正则正矣,却未免失之迂执。陛下修大明宫,乃行孝道之举,本无甚可非议处,又何必执腐儒之论强行谏止沽直名而陷君父于不孝,臣所不取”随驾一旁的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一脸大不以为然地道。
坐在乘舆之上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修大明宫,魏徵还是支持的,只是竟然耗去诸多国帑,连朕也始料未及,他身为宰辅,夙夜忧心也不足奇。朕与他君臣知遇多年,器重的就是他这份为国为民不计禄位荣辱的拳拳之心。凡事不以朕的好恶为绳矩,环顾满朝文武,也唯有他魏玄成能持之始终,就这一点而言,也不算辜负了朕在凌烟阁给他留的位置。”
长孙无忌躬了躬身:“陛下圣见,臣不敢置喙,然则魏徵勇于治事却拙于识人,终归称不得机枢名臣。”
大唐皇帝默默地看着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唐帝国皇室至亲,语声中带出了说不出的苦涩与寥落:“辅机,你不必多言了,朕的心很痛,知道么说魏徵识人不明,朕又何尝不是君集是藩邸旧人,与朕君臣知遇数十年,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朕还能说什么呢朕的儿子算计朕,朕不计较,皇室无孝子,天家出乱臣,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朕能忍,可君集不该卷进去他是朕的手足,和朕有过命的交情,他不应该”
长孙无忌身子微微耸动了一下,叹息着劝道:“陛下也不必自责,自古功臣恃功骄主,多是自取其祸。亲信友朋,生死兄弟,情比至交,禄位可共享,社稷公器却不可共掌。人主一日为君,君臣分野俱成,若为兄弟,莫为君臣,若为君臣,莫为兄弟。为君者以四海众生为任,岂可独顾私情而罔视天下苍生古来帝王多孤寂,皆因心系天下兼济万民。昔日汉高诛韩、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人言可畏,史笔如铁固然有憾,然倘帝不杀逆臣,何来汉家四百年天下君王之志,在于九州,岂可因小废大”
皇帝笑了笑:“若为君臣,莫为兄弟,若为兄弟,莫为君臣。辅机这话,说得近乎睿智。不过君集乃凌烟阁画像的有功重臣,朕也不能草率处置。朕从未想过君集会叛朕,这一遭走了眼,朕很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待刑部和大理寺将案情审结,陛下调来案卷一阅便知。”
皇帝摇了摇头,微笑道:“这案子不能交给御史台审,君集乃是贞观以来头等显赫重犯,非朕亲审不能定案。你去交代刑部,君集在狱中,不得刁难虐害,一应供给,仍照二品朝例。至于用刑,待朕亲审定罪之后朝会议定。”
长孙无忌愕然仰首道:“陛下,君子不近庖”
李世民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辅机不必多言,这件事情朕自有定谳。你去过房府没有,玄龄相国的病究竟怎样了”
长孙无忌躬了躬身,答道:“臣昨日去了房相府上,他和魏徵病状相仿,均是两眼不能视物,魏徵左目稍重,他却是右眼。臣宣达了陛下抚敕,玄龄伏地涕零,昏花老眼中满是泪光,犬马恋主之诚溢于言表。臣亦不胜感慨。”
长孙无忌语气沉挚,听得大唐皇帝的眼睛里也隐隐有些湿润。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贞观四年克明病殁,朕就伤心欲绝,十三年叔宝辞世,朕亦肝肠寸断,年前魏徵远游,朕如断一臂。如今敬德闭门韬晦,君集身在囹圄,玄龄和志玄又一病不起,武德九年的旧人,只剩下辅机与知节还在朕的身边,朕真的快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长孙无忌随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自纳罕,皇帝所说诸人,其他的也还罢了,都算得武德九年从龙有功之臣,魏徵在武德九年明明还是隐太子东宫旧人,皇帝将他一并算进来,究竟是褒是贬再有,同为武德九年的心腹,同为凌烟阁画像的功臣,张亮却未列在其中,皇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大唐皇帝却并未注意到长孙无忌的诧异,继续问道:“高阳在房府,可还安分守礼”
长孙无忌答道:“臣在房府并未见到公主,宣旨之时,只有老夫人和遗直、遗爱及长妇徐氏在侧。”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公公病患在身,舅父代宣朕敕抚慰,她居然都不出来,礼法何存看来在房府,也没人能够镇得住这刁蛮古怪的小丫头”
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下,却没有接皇帝这个茬,轻声说道:“臣刚才忘了说,玄龄老相国托臣代奏,他患病多时,实不能到省视事,请免尚书左仆射之职”
“不准”大唐皇帝未待长孙无忌说完便挥手说道,“你即刻再去一趟房府,转告玄龄,让他安心养病,省内事务,非关军事皆可由左右丞代理。你告诉他,朕要他稳稳当当做二十年太平宰相,左仆射这个位子,只要他不死,断没有易人之理。君臣相知二十余年,朕不弃他,他也莫要弃朕,这句话原话转达,可听明白了”
长孙无忌顷刻间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不敢多说什么,躬身领命,转身便要离去。
“回来”李世民忽地又叫住了他。
长孙无忌急忙站住,摒着声气问道:“陛下还有何敕”
大唐皇帝凝眉沉思半晌,说道:“你顺便到中书省走上一遭,命岑文本草诏传朕敕,司空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辅朕多年忧劳王事勋绩卓著,着授太子太傅,兼知门下省事,总理政事堂。另外再草两道敕,洛州都督工部尚书勋国公张亮改授刑部尚书参与朝政,魏王府长史杜楚客授工部尚书,英国公李世勣授太子詹事兼领左卫率,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唤上门下省黄门侍郎褚遂良一同前往,这三道敕旨务必今天发出。”
短短片语之间,长孙无忌的面色一变再变,好在他低着头,皇帝也瞧不出来,强自压抑着满心的惶恐与困惑,这位位列三公的当朝国舅缓缓退了开去。
房玄龄早已病重不能视事,却偏偏要在左仆射之上再加上个知门下省事,还明诏“总理政事堂”,这是自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张亮调任刑部倒无所谓,偏偏还“参与朝政”,赫赫然位居宰辅。杜楚客升任工部尚书,明显是为魏王晋位东宫做个先步。太子已废,向来态度暧昧四边不靠的大将军李世勣莫名其妙地出任没有太子的“太子詹事”并“同中书门下三品”。骤然间多了两个宰相一个尚书,要么是魏王的死党要么是严守中立的武将,皇帝看来是铁了心要立魏王为太子了
大唐皇帝目送这位和自己郎舅至亲的重臣施施然步出宫门,怅怅叹了一口气,心知虽有如许处置,若是长孙无忌犯起拗脾气,自己终究不能得偿心愿。想起昨日那个江湖术士的可怕寓言,他的心再次颤抖起来
“宣中书令马周两仪殿见驾。”他淡淡吩咐身边的内侍臣道。
抬首环顾了一下这座气势雄浑瑰伟壮丽的大明宫,皇帝苦笑一声,暗叹道:“父皇啊,朕常以为你老人家优柔善变,致有宫门惨变,如今才知道为君之难,储君之选,原来是由不得人主自专的武德九年的事情,难道要在朕的儿子身上再重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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