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钱不过万金,储粮不过百万石,”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时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苏秦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苏秦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皆是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起头来,木然望着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走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由不得打了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客栈。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在运来客栈的独门小院里,苏秦痴痴地坐在客厅里,两眼凝视着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支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苏秦正在望着老槐树发怔,门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心中一动,开门一看,却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掌柜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掌柜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扫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断不会多收一圜钱。苏子是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金。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总儿当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金的,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金,苏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