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棚里,钻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来,带着四个壮健水手,一齐动手,将排头的篾缆,吆喝着绞动起来,越绞动得急,越盘旋得快,就如钉住了的一般,那里放得下去呢
那后生见绞不动,即扬手教四水手停绞,拿出香烛来点着焚烧了些黄表纸,后生立在排头,向湖里作揖,口里好像在那念诵甚么。是这个鬼混了一会,教四人又绞蔑缆,仍是只打盘旋后生将排头上两枝蜡烛拿起来,一手拈了一枝,回头向四水手示意,扑通跳下湖去,四水手也跟着都跳下去。
好一会,后生先跳了上来,两手的蜡烛,还在燃烧。四水手接着上来,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五人一同走进芦席棚,随即走出一个白须老头,也是两手拈着两枝蜡烛,从容走下水去。
烛光入水,照得湖水通红,木排底下的鱼虾水族,都看得分明。
老头从西边下去,走东边上来,复将两烛插在排头,作了三个揖,抬起头来,向四方张望。眼光望到岳阳楼上,凝眸注视了一会。弯腰拾起一个斗大的木榔椎来,双手举着对准排头将军柱上,一椎打下去。
岳阳楼上的这少爷,打着哈哈说道:“好大的胆居然动手打起我来了好好倒要瞧瞧你的本领”说着,从头上取下帽子来,往侧边椅上一搁。芒头鎚一榔椎,帽子跳一下,一连槌了十来下,槌得这少爷大怒起来。揪下几根头发,缠绕在饭桶里的竹筷子上。
再看那老头,也露出惊慌的样子,朝着岳阳楼跪下叩头。两人对这少爷说道:“那芒头的年纪不小,本领却只得这么大我们瞧了他这叩头求饶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少爷放了他罢”
这少爷正色答道:“我原不肯多事,你们嬲着我干此刻倒替他求起情来了你们可知道,这不是当耍的事么好便好,不好就有性命之忧呢”两人听了,不敢再说。
才一转眼,忽见那老头走上酒楼来,先朝智远跪下,哀求道:“小人下曾有事,得罪过师傅求师傅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小人生死感激”智远立起身,合掌当胸,念声阿弥陀佛,说道:“老施主何事如此多礼请快起来,有话好坐着细说贫僧出家人,最喜与人方便”
老头起来说道:“小人一望就知道师傅是得道的圣僧小人的排,必是师傅开玩笑吊住了,不能行走小人只得求师傅慈悲”
智远笑道:“这话从那里说起贫僧师徒游方到这里,还不到一日,想去上林寺塔,都没有去。因要看这岳阳楼的古迹,游得腹中有些饥饿,就到这里来喝几杯酒,何尝见你甚么排来”
老头现出踌躇的神气,两眼搜山狗似的,向各座头,仿佛寻觅甚么。忽一眼看见那饭桶里的竹筷子,连忙走过那边,朝着三人跪下。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是那一位作耍
千万求开恩放小人过去这副排只要迟到汉口一日,小人就得受很大的处分”
那两人因受了这少爷的吩咐,不作一声,都掉转脸望着湖里。这少爷也只顾喝酒不睬理。
老头连叩了好几个头。朱复在旁看了,心中好生下忍正要斥责这少爷无礼。智远忙示意止住。朱复只得忍气坐着。
这少爷已开口向老头说道:“你的排既不能迟到汉口,却为甚么不早上这里来你在我头上,打了十几榔椎,这帐你说将怎生算法”老头只是叩头如捣蒜的说该死。这少爷踌躇了一会,才伸手从饭桶里,拔出那枝竹筷子来。这里竹筷子一拔,停在湖中打盘旋的木排,立时下流如奔腾之马,瞬息不不见了。
老头爬起来,伸出左手,在这少爷背上,拍了一下道:“好本领,好道法佩服,佩服”说着,回身扬长去了。
这少爷见老头已去,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两人慌忙站起来,问甚么事。这少爷顿足泣道:
“就上了你们的当我原是不肯多事的於今我背上受了那老头的七星针,七日外准死,没有救药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教我不得不哭”
两人听了这少爷的话,也都慌急起来,唉声叹气的,不知要如何才好这少爷哭泣了一会,拭乾眼泪,拿钱清了酒菜帐,愁眉苦睑的,带着二人出酒楼去了。
朱复见了,莫名其妙呼着师傅问道:“这毕竟是怎么一回事”
智远正色说道:“你年轻的人,须记着这回所见的事这便是好多事的报应古语说得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刚才这个少爷,若不是无缘无故的逞能,将人家克期到汉口的木排吊住,何至有这场大祸这事不落在我眼里便罢,既亲眼见那老头下此毒手,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实不能坐视不理少年人喜无端作弄人,固是可恶;但罪不至死老头的举动,未免过于毒辣些我得小小的惩治他一番”
朱复问道:“师傅将如何惩治他呢”
智远起身说道:“往后你自知道,此时没工夫细说。我们算了帐走罢。”
於今且不说智远师徒去向何方。须趁此把刚才那个少爷的来历,夹叙一番,方不使看官们纳闷。
那位少爷姓周,名敦秉,湖南湘潭县人。兄弟排行,第二,人都称他周二少爷。因他曾入学,也有许多人称他周二相公。他父亲周尚纲,是一个榜下即用知县,在湖北一省,转辗调任了十多次知县。未了在嘉鱼县任上,拿了一名大盗叫孙全福;依律应处死罪。
但是论那孙全福的本领,像嘉鱼县那种不牢实的监狱,要越狱图逃,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他一进牢监,就向同牢的囚犯,及牢头禁卒宣言道:“我犯的本是死罪惟我此时尚不愿死,也不屑冲监逃走,然不冲监逃走,便没法能免一死假若有人能救我从正牢门出去,我自愿将我平生的道法本领,完全传授给他。他不能开正牢门放我,我是不出去的”
这时周敦秉正随任读书,年已二十岁了。生性极是不羁,虽是在县衙里读书,却终日欢喜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周尚纲初因溺恋,不加禁阻;后来禁阻不住了
孙全福宣言的这派话,传到了周敦秉耳里,立时到孙全福耳里,试探孙全福有些甚么道法甚么本领两人见面谈论之下,异常投合。周敦秉甘愿冒大不韪,偷偷的打开正牢门,把孙全福放出来,自己跟着逃走。等到看管监狱的报知周尚纲,派人追缉时,早已逃得无影无形,不知去向了周尚纲就因这案,把前程误了
此时周尚纲已有六十岁,丢官倒不放在心上。就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竟跟着强盗逃走了,不由得忧忿成疾下任没多时,便呜呼死了周敦秉一去六年,毫无消息他母亲终日忧煎哭泣,两眼已哭瞎了,加以老病不能起床,家里人都以为老太太去死不远了,忙着准备后事。
周敦秉忽然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