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斋戒沐浴,上紫峰山观音庙去。杨建章虽是住在紫峰山底下,然读书人脚力不健,又因这山并非名胜之境,所以在山底下住了半世,一次也不曾到山顶上游览过。这日杨建章到观音庙拜过神像之后,兴致甚佳。心想从山底下到观音庙,这山已上了大半,何不乘兴上山顶远眺一番呢遂将敬神的祭品交给跟随的人先带下山去,独自鼓动起兴致,冒暑往山顶上行走。
这山的形势,是贵西多山之地,虽不甚高峻,然丘壑极多,玲珑秀逸,很有足资骚人游览的所在,杨建章一丘一壑的慢慢领略,也不觉得疲劳,也不觉得暑热。兴之所至,信步走了十多里。心中甚悔生长在这山底下,不知早来游赏,直到中年以后,精力渐就衰颓的时候,不因敬神,还不能发见这紫峰山的好处。
他心中一面懊悔,一面转过一个山坡,正立在一块大岩石上,向对面山峰仰望。猛听得背后撼树摇山的一声虎吼,惊得急回头看时,只见一只斑斓猛虎,相隔不过二三丈远近,凭空一跃,扑将过来。杨建章不觉哎呀一声,不及提步,两脚一软,就倒下石岩去了。幸亏立脚的岩石,只有七八尺高下,倒下去只将左脚拗断了,肩背上略受了些浮伤。当那吓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明白,惟恐猛虎跟着扑下来。忍痛翻过身,睁开两眼,向岩上望着。即听得有人叱道:“孽畜敢伤好人,还不快快滚回去。”
杨建章听了,好生诧异。暗想这虎难道是人家豢养的么想到这里,就见一个老道人,身穿黄色葛布道袍,撑着一条三尺多长的铁如意当拐杖,腰间丝绦上系着一个六七寸长的黄色葫芦,须眉发髻也都透着黄色,面目十分慈善。立在岩石上,朝杨建章看看,口里连说:
“罪过,罪过。”踊身飘然而下,弯腰向杨建章问道:“居士伤着了哪里没有”
杨建章当那怕猛虎追赶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身体如何痛苦。这时已逆料猛虎不至来伤人了,浑身立时痛不可当,左腿更是彻心肝的痛。只是心里仍明白,知道这道人必有来历。
见问伤着了哪里的话,即点头指着左腿,道人放下铁如意,揭开杨建章的下衣一看,蹙着眉摇头道:“居士合该成个废疾的人,这腿断的部位不好,便用药力接续起来,也是不能行走,自后并难保不时愈时发。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割掉这一段倒不妨事。”杨建章此时已痛得昏过去了。道人驮着他送回家中。王夫人看了,不待说是急的痛哭,道人在杨家替杨建章割断了伤腿,治好了创口,又替杨建章配了只木脚。杨建章自是感激道人。
道人住在杨家欢喜替人写字,字体非颜非柳,笔走龙蛇,下款只是写黄叶两字,从不肯向人说姓名。不久,王夫人临盆,生了一个儿子。道人在三朝日4,替小儿取了个名字叫钺胡。从杨钺胡出世后,道人与杨建章的交情益发亲密了,每夜必细谈到夜深才睡。杨钺胡周岁的这一日,许多亲友都来道贺。杨建章当着亲友说了些请托关照的话,众亲友听了,虽觉杨建章说的不伦不类,然也没人诘问他为甚么无端说这些类似遗嘱的话。杨建章说过这些嘱托的话之后,没一会就失踪了。便是那个黄叶道人,也同时不知去向。王夫人和众亲友,当即派人四处寻找,如大海捞针,那里找得着一些儿踪影呢一连找寻了几日,找不着,也就只得罢了。杨建章没失踪以前,家中的事务,原是王夫人经理,此时杨建章虽卒然出家,于家务并无丝毫影响。
王夫人抚养着杨钺胡到十几岁的时候,生性欢喜武艺,对于诗云子曰,就格格不能相入。
杨钺胡既是生性好武,就自然会找着一般会武艺的人,终日使枪弄棒。王夫人因只得这个儿子,惟恐他体质不佳,寿命短促,练习武艺,能使体质强壮,也就不加禁止。光阴易逝,杨钺胡不觉到了二十二岁。王夫人抱孙情切,要给儿子娶媳妇。杨钺胡自己说,不娶没武艺的媳妇,要定婚,须得先交手见过高下,两相情愿才定,门户身家,概不计较,这消息传出去,也有些拳教师的女儿,略懂得些拳脚,羡慕杨家富厚,想和杨钺胡定婚的。只是与杨钺胡交手,都全不费事的被杨钺胡打败了。连打败了几个,此外就有本领略高些儿的,也害怕不敢前来丢人了。王夫人见东不成西不就,非常着急。托亲友劝杨钺胡降格相从,杨钺胡以母命难违,也就把选择的格式放松了些,只要有勉强相安的,便打算将就些定下。
这日,忽有一个六十多岁乡下人装束的老头,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到杨家来要见杨钺胡。杨钺胡看这女子,身上虽穿着破旧的衣服,容貌却是天然的美质,举动甚是大方,全没一点小家女儿见人羞瑟的丑态。两只天然足,和男子的一般大小,杨钺胡见面就觉得很合意。老头问道:“我听说贵府娶媳妇,要挑选会武艺的姑娘,是不是确有这话”杨钺胡道:“就是我要娶媳妇,能和我走到五十个回合,武艺就合式了。”老头道:“就只选武艺吗这是我的义女,他父母都没有。十八年前,我在某处山底下经过,听得山上有小儿的哭声,上山看时,只见一只小篾篮,盛了个才生下来的女儿,挂在树枝上。我一时心里不忍,提回家喂养,直养到于今,略教了他几手武艺,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他不得。我是一个光身的穷人,不能和富贵人家攀亲,而平常人家,没多大出息的男子,我又舍不得胡乱将他嫁去。
听得贵府有这种条件,所以特地送他到这里来。他是在我手里养大的,一点儿女工不知道,也没教他裹脚,你若不嫌他的出身不好,我便教他和你交手。明人不做暗事,我不惯说假话欺哄人。”杨钺胡绝不踌躇的答道:“很好,很好。我一点儿不嫌。”
当下这一对未曾定妥的夫妇,就各显所长,动起手来。直斗了八九十个同合,不分胜负。
杨钺胡托地跳出圈子来,喊道:“行了,行了。”杨钺胡就此娶了这个不知父母姓名的女子做妻室。夫妻的感情,倒异常浓厚。杨钺胡成亲的第二年,王夫人便去世了。又过了一年,杨钺胡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宜男。
宜男长到五岁的时候,杨建章忽然回来了。改了道人装束,年纪只象是五十来岁的人,断了的左脚,改配了一只铜脚。杨钺胡夫妇都不认识。还亏了一个老当差的,当日在杨建章跟前当书僮,此时还能记认。有这当差的证明了,杨钺胡夫妇才敢拜见父亲,并引着宜男,拜见祖父。杨建章抚摸着宜男的头道:“我特为你才回家一趟,你跟我到山里玩耍去罢。”
宜男只有五岁,听了这话,莫明其妙,只翻起两只明星也似的眼珠望着。杨钺胡夫妇以为是骗小儿玩的话,并不在意。杨钺胡因自己父亲出家了二三十年才回家,自己不曾尽过一点儿孝道,心里也想问问父亲,二三十年来在外面的行踪生活。
这夜,就陪着杨建章谈话。谈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建章忽问杨钺胡道:“你长了三十岁,可知道你名字叫钺胡两个字的意义么”杨钺胡说:“不知道。”杨建章道:“钺便是杀,替你取这名字,就是教你将来努力杀胡人的意思。于今大明的江山,被胡奴占据了二百多年,我们应该努力设法,将胡奴杀尽,死后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三十年前引我出家的黄叶道人,便是洪武大帝的十一世嫡孙。他的道法玄妙,本来可以帮助洪秀全在金陵成帝业,无奈洪秀全因他是洪武嫡系,恐怕妨碍他自己的地位,不肯容纳,以致功败垂成。
gu903();黄叶道人至今说起来,还是叹息不止。此时胡奴正是大业中兴的时候,气焰方张,中原各地,暂时无可图谋。惟有云南各属土司,地僻民强,你可以去那里从容布置,等候时机。宜男孙女的资性极好,我将他带到山里,传他的本领,学成即送他回家,准备日后好帮同杀灭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