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们的反应就比平时迟钝多了,而且频频出错,不是穿反鞋子,就是扣歪扣子,或者拿了别人的裤子,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当第一个老兵冲出营房时,徐十九还有留下来督战的朱侠早已站在了操场北侧的升旗台上,他们身后,青天白日旗正在旗杆上轻轻飘扬。
十分钟后,全大队完成集结,足足比平时慢了四倍。
徐十九双手扣着腰间武装带,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而他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金属般的冷色调,仿佛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个活人,而只是架机器,一架杀人的机器,他杀死敌人,同时也将自己人送进绞肉机。
朱侠看了看手表,低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徐十九跨前半步,十九大队所有官兵便齐刷刷地收腿立正。
徐十九冷冽的眼神从前排队列的排头兵一直扫掠至最末尾。
“还记得你们刚加入十九大队时我对你们讲过的话吗?混吃等死的不要进这个门,光想着拿军饷却不卖命的趁早滚蛋,自打你们披上这身黑皮起,就不要再拿自个当活人了,战端一旦开启,我们早晚都是个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六百多官兵全都鸦雀无声,徐十九冷酷的话语使他们猛然意识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再过两个小时,也许就会有一颗子弹打穿他们的头颅,或者会有一颗炮弹落将下来,将他们炸个粉身碎骨,从此以后,他们就会和亲人阴阳两隔。
朱侠表情严肃,这是他迄今听到的最残酷的战前动员,大战之前,别的主官总是极力抚慰官兵的心,使他们尽量保持平静,可徐十九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惮以最残酷的话语来刺激他的士兵,但从十九大队的历史看,效果似乎应该是不错的。
“忘掉吧,忘掉你们还是个活人,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个死人!”徐十九的话越发的冷酷,不过他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只有忘掉自己是个活人,才会出现自己是个死人的错觉,只有死人才不会恐惧,只有抛下恐惧,才有机会生存下来。
战场自有战场的法则,你越是怕死就越会举止无措,你越是反应迟钝,就越容易送掉性命,只有抛掉恐惧才会冷静沉着,只有反应敏捷才有更多的机会活着回来,作为一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徐十九焉能不知这个血的真理?
这时候,独眼龙骑着辆边三轮摩托风驰电擎般从大门外冲进来,又嘎吱一个飘移停在了升旗台侧面,不及下车就向徐十九禀报:“大队长,法租界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战地救护车也已经从海军医院开出来了!”
徐十九点了点头,大声道:“会开车的,出列!”
话音方落,便有几个老兵和二十多个新兵应声出列。
徐十九走下升旗台,表情冷酷地说道:“我需要两个死人,开着装满烈性炸药的战地救护车去炸日本海军司令部大楼,有自愿的,再往前一步!”
这次却没有人再应声上前,如果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拉响手榴弹往敌人人堆里冲并不鲜见,可是像现在这种情形下,有谁会嫌自己命长站出来?说到底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从容赴死,从来都是传说!
徐十九神情似铁,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老兵。
“叼距老母,我去!”一个老兵咬了咬牙,猛然上前一步。
“死铲,算我一个!”话音方落,又有一个老兵越众而出。
大操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两个老兵身上,徐十九上前拍了拍那两个老兵的肩膀,问道:“你们可有未了的心愿?”
徐十九的语气平静,低沉,却透着让人肝颤的冷酷,在场的五百多新兵蛋子直听得汗毛倒竖、牙根打颤,未了的心愿?这是临死前的最后告别?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再看看那两个神情惨然的老兵,新兵们忽然间有些莫名的钦佩。
“未了的心愿?”最先出列的老兵惨然一笑,说道,“我谢宝丁没什么心愿,这回能拉小鬼子的司令官一起上路,值了!”
另一个老兵也惨然道:“将来抗战打赢了,最好有人在司令部大门口立块碑,再刻上我和谢狗子的大号,也不枉我们为党国卖命一场。”
徐十九默默记下,然后啪地收脚立正,厉声道:“全体都有,敬礼!”
六百多老兵新兵便齐刷刷地收脚立正,向着谢狗子和高疯子抬枪致敬,谢狗子和高疯子相视惨然一笑,大吼道:“弟兄们就此别过,下辈子再见了!”
没人应声,甚至没人喘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目送着谢狗子、高疯子转身跨上了三轮摩托,眼角已经隐隐溢出泪痕的独眼龙狠狠一拧油门,胯下的摩托车顿时间发出了轰轰的轰鸣声,可就在这时候,司务长老曹匆匆从大队部跑了出来。
“大队长,参座。”曹满仓向徐十九、朱侠招着手,“司令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