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姐办公桌上拍砖头的男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色发白,黑色的胶皮雨衣里面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我对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呼吸不太舒服:他的领口扣得太紧了,能把自己给勒着似的。
那个砖头拍在袁姐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办公室里的人都愣住了。
我手里还拿着张阿姨给我的姜汤,慢慢地站起来。袁姐也站起来,张阿姨一直站在我旁边,杨哥也过来了,胡世奇也过来了,禁毒专干李姐,消防专干马哥,还有其余的同事都过来了,我们围成了一个小圈,一起看着这个人,都没说话,仔细地研究他。
半晌,袁姐说道:“……孙好忠你要干什么?我桌子是公家的,好几百弄不好上千块,拍坏了你要赔的呀。”
被叫做孙好忠的人原本凶神恶煞,对我们大家怒目而视,可自从那个砖头拍了下去,而我们所有同事全然没有害怕,没有被他震慑住,却各自带着惊讶恼怒不解甚至好奇围上来之后,尤其是袁姐说你弄坏了东西得赔偿之后,孙好忠就好像刚打好气的自行车带却被路上的钉子给扎了,那夺人的气势就迅速地瘪了下去,脸上变得低眉顺眼,原本好像要起势揍人的肩膀也耷拉了,还顺手把红砖头从桌子上拿了回来放在了自己身后,动作十分迅速,要藏匿凶器一样。
袁姐也是见过风浪,处理过大型纠纷的人,仍然
对这位孙好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拍了砖头又拿回去的行为十分不解:“你要干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孙好忠憋了半天,脸都红了,终于磨磨唧唧地回答,声如蚊蚋:“我,那个,我家漏雨了……”
听到这话瞬间发作的是张阿姨,现在我了解了,全办公室脾气最不好的其实是她,一声断喝:“你们家漏雨,我们又不是不管修,拿着砖头来干嘛呀?还砸桌子?你还要打人啊我看?!”
孙好忠被她喊得哆嗦了一下,马上又低头去看袁姐的桌子,手还上去摸了摸,一边辩解道:“这也没坏呀,这上面原来就有个缝,可不是我砸的,我就把砖头放上去了,我可没有用劲儿……”
杨哥道:“那你拿砖头干什么玩意儿?”
孙好忠还是机智的:“等会儿雨停了你们是不是得去我家看看?路上不少水坑,我合计给你们垫个脚……”
我一直没说话,喝了一口姜汤,看了一眼张阿姨,她对我点点头,意思是:是的,你想的对,他过来原本是要闹点儿事儿的,现在怂了。
袁姐已经在穿雨衣了,一边对孙好忠说道:“别等雨停了,我现在就跟你去。”
我放下水杯说袁姐我陪你吧?
袁姐看了我一眼,你手机充完电了吧?等会儿拍点照片。
我陪着袁姐,是怕这个孙好忠情绪激动,手里又有砖头,袁姐从单位跟着他出去了别再有什么危险。可后来我从他家回来之后,张阿姨跟我讲了老孙其实是个特别老实的好人,他有些手艺能修自行车,十多年前骑自己家自行车代步的人还多,邻居谁家的车子坏了,送到老孙那里去,多大的毛病他个把小时都能给弄好,也不肯收报酬,顶多多蒸点馒头给他们送几个,多包了饺子给他拿一碗。老孙也是个可怜人,从印刷厂下岗二十多年了四处打零工,他们家克俭小区红砖楼里的全南向两居室的小房子是妻子的父母留下来的,给他房子是想要他对妻子好一点:老孙的妻子在山里的亲戚家长大,喝的水不好,她从小就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和膝盖因为从不间断的疼痛没法伸直,年轻的时候就不能上班工作,现在在克俭小区旁边的垃圾站帮负责环卫的师傅整理垃圾挣点生活费。他们两口子带着女儿生活,家庭收入低于标准,一直在领低保,最近一次审核还是一年前袁姐帮忙办的。
人在这世上生活,谁都会遇到点麻烦,都得度过难关,尤其是住在克俭小区的人们,生活条件上其实差别不大,只是孙好忠家里过得格外不好,熟悉的街坊邻居提起他们都唏嘘不已的原因,不仅仅是夫妻二人有病没工作,日子拮据那么简单,张阿姨说让人特别让人心疼的是他们的女儿。
这个女孩儿留给人们的印象停留在她十四岁,是
个少女的时候。
老孙家的姑娘上学放学或者被她爸爸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去上舞蹈课,路过的人看见了她都会站住,认真地夸她漂亮,就像你看见了一枚闪耀的宝石,一幅精致的山水画,或者一盆娇艳的花草一样,你从心底里喜欢,觉得她好。
女孩鹅蛋形状的小脑袋总是梳着高高的发髻,眉毛斜飞入鬓,杏核眼,好像外国人那样的翘起来的鼻子尖儿下面是小小的厚厚的嘴巴,皮肤白得像瓷。她比所有的孩子长得高,长得窄,演出的时候无论别的家长托了什么关系,或者送了什么礼物都没有用,老师只会让她站在最前面领舞,她挺直颈背,伸长手臂,单腿立的姿势在那张照片里被定格,照片当时曾被贴在少年宫一楼的展示窗里,电视台的导演看见了,说这孩子长得真好,这是个小章子怡呀,导演跟少年宫的老师问到老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来请他们把孩子领到青年南大街上电视台节目制作中心来,我们有个青少年的录播栏目,想请你们家的孩子去试镜。
孩子叫什么名字?哦,孙莹莹,导演说这名字也好听。
大火就在她去电视台之前的那个晚上烧了起来。
从此克俭小区的邻居们就没有再见到孙莹莹了。孙好忠夫妻二人对这个孩子再也决口不谈。但她确实还活着,活在社区和派出所关于那场火灾的一些调查记录里,被描述得触目惊心:十四岁的孙莹莹,大面积烧烫伤,伤残辍学在家,医药费报销比率,后遗症……
十二年前的大火烧掉了半边楼,烧死了三个人,也融化了一个最漂亮的会跳舞的女孩儿——她再也不出现了。
但是那天,我陪着袁姐进了孙好忠的家,我见到了孙莹莹,她甚至还让我把她拍到了照片里。张阿姨讲完了从前的事情,拿着我的手机把照片放大了反复端详孙莹莹的样子,疑惑地,这,这不还好吗?这也不像被烧伤过呀……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是哪里,还是有一点奇怪的,我那天是这么见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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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孙好忠的家就住在半边楼最外侧三单元的五层顶楼。如果消防队再晚一点到,火势再进一步蔓延的话,接着被大火吞掉的就应该是他们家,现在那个房子把着西山,画着巨大街画的墙壁成了他们家的外墙。
进家门之前孙好忠把手里的砖头放在了门旁,垫在一盆薄荷下面,薄荷长得很好,香味浓烈,防止蚊虫进门,还能泡水喝,他们家大门口地下铺着一块红色的镂空的塑料擦鞋毯,刷洗得很干净——细节让人觉得这家人是会过日子的。孙好忠的妻子把我们让进屋里去,给我和袁姐到了水喝,还问我小姑娘要不要喝个酸奶,伊利的。我们马上能来让她充满感激,并不知道丈夫拿了砖头去找我们,她的每根手指都像葡萄藤蔓一样卷曲着,尽量往衣服的长袖子里面藏,人要站稳当得扶着桌子,努力维持体面。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大姐——这是袁姐教的,凡是看上去应该叫姨的,一律叫姐,这样好办事儿——孙好忠的妻子说叫什么姐呀,我孩子都比你大了。
袁姐放下杯子,四处撒目:“是哪个屋漏雨呀?带我们看看吧。”
我们从那个兼做玄关饭厅和客厅的带有炒菜气味的空间被往里领了两步,孙好忠的妻子打开一扇房门,我在这时看见了孙莹莹。
那个女孩儿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椅子宽大,人是瘦的,小的,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她蜷缩着双腿,膝盖上架着一本书,在自己的房间里还带着一顶宽边渔夫帽,黑头发又长又厚,有欠光泽,一直垂到腰,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来看到我们,小小的白皙脸孔,目光明亮,尖下巴。
她的小房间不过十米见方,除了床和她坐的椅子,几乎没有家具,不过窗台上地上搭着架子满满摆着各种绿植,高矮错落,大小不一,巴掌大的或纤细如针的叶子,白色的还有紫色的花,空气里有花香和土壤的潮湿,两只鱼缸,里面是颜色艳丽的热带鱼……跟这情景不太搭配的是房间地上放着的两个塑料脸盆,接着从天棚上两道大裂缝里渗下来的雨水,雨水噼噼啪啪地连成线,布成断续的帘子。
我看着孙莹莹,孙莹莹也看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
此时的我还没有听张阿姨说过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和厄运,这个陌生的姑娘以一种让人意外的形象和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她像是我喜欢的二次元里的人物,从漫画书里撕下来,书页被轻轻抖一下就变成了眼前的现实:雨林一样的房间,里面住着个长头发的穿着白衣服的仙女,不跟人说话。
我被这个孙莹莹给镇住,好久没吱声,几乎忘了自己来他们家的目的。袁姐不一样,她是现实的,利落的,告诉我,拍照,这里,天花板上的这两大道,还有那边,看见没有,墙角那边还渗水呢,这是楼顶上面漏了呀,这房子得大修,要不然就成危房了……
我带着一点好奇,一点私心,把孙莹莹拍进了照片里。她觉察到了,看看我,又看了看袁姐,复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完全不被干扰一样,完全没有生活在这里一样。
袁姐答应孙好忠,雨停了就找工匠来给他们家修房子。老孙紧紧握着袁姐的手,又是感激,又不是完全信任,那什么,你说定了是不是?你说话算话是不是?我可信你啦?我说袁书记呀,你看我拿着砖头去找你们也是逼急了呀,我不是想要闹事儿,房子漏雨漏成这样,这可让人怎么住呀?
袁姐用力地把手往外抽,是是是,我答应了,老孙你松手呀,你不松手我怎么回去办事儿呢?
社区书记袁姐说到做到,雨过天晴,熟悉的师傅被她请来看现场,房间楼顶都勘察过了,给了她一个熟人报价:五万块。
两周后有台风过境,大暴雨要来了,给老孙修房子的这笔五万块要去哪里弄呢?
……
有人把漏雨的危房装饰成了热带雨林,有人把豪宅住成了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