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伦
理问题。“韩佳轩说,”这让我想起来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看的一张照片。一个非洲小孩儿快要饿死了,蹲在地上根本走不动道儿,旁边一个秃鹫在等着他彻底死了好把他吃掉……这个孙莹莹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你觉得她就那样待在家里正常吗?她需要帮助,但是她爸妈或者她自己并不知道。”
“别扣帽子,也别用编故事的方法去理解我们每天面对的那些生活里的真事儿。”我说,“你说的那个照片非常残忍,我见过,我就问你一句,把这个情景照下来的人他为什么不去救那个非洲小孩儿呢?更何况孙莹莹不是非洲小孩儿,她有她父母照顾。人家关起门来,不需要我们。”
韩佳轩放下筷子看着我:“拍照的是一个南非记者,那张照片让他声名大振,但是没过几年,这个人因为愧疚和不能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而自杀了。”
我半天没说话。
——我们在韩佳轩的卧室里,她的一个房间就比我家整个面积都大了,除了独立的卫生间,卧房外面还有一个书房,写字台的一端镶嵌了电视机,一摁扭,苹果电脑就升起来,再一摁扭,电脑就降下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上岗培训的时候我们去参观过:区长办公室都没她的书房高级,差老了。
卧室的一侧是半弧形的落地窗,落地窗边是照片墙,里面有很多韩佳轩四处旅行的留影,桂林山水,埃菲尔铁塔,北美的大瀑布……还有她骑摩托,坐热气球的照片,她还去过埃及!所以我能够理解她对于孙莹莹的不理解,一个周游世界的富家女是无法想象一个从火灾之中逃离的女孩儿为什么选择永远禁锢自己的生活。
但是佳轩善良而且厚道,她没有优越感,她听我说孙莹莹的事情,是被触动的,同情的,她着急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去找到解决的办法,虽然我觉得她是那种典型的初初接触社区工作的人才有的敏感和热情,但是她的话对我起了作用,我得检讨自己会不会是工作习惯了,所以麻木了,懒惰了呢?
我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我们以后可以再去找孙莹莹,看看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帮你。”佳轩说。
卧室里的另一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佳轩床的正对面一整面墙都安了镜子,镜子前面是一排半人高的杠子,像是舞蹈演员练功压腿的设备。
“你跳舞吗?”
“跳过。”佳轩说,“芭蕾。从小学一直跳到高中。但是现在不跳了,偶尔压压腿。”
“你跳芭蕾?”我看看她,小汪警官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就是跳芭蕾的,无论真假,可见这件事情让人敬仰,“难怪你脖子后背那么直,我最羡慕跳芭蕾的人了。你后来怎么不跳了,不可惜吗?”
“说起来我小时候
跳得还挺好呢,“佳轩是摇头晃脑的颇为得意的样子,从相册里面扒拉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让我看,”这是小学的时候,我去少年宫,跳小天鹅,都被导演选到电视台去了,只不过后来我不喜欢了,尝试过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挺好,就够了……“她看上去完全没当回事儿似的。
第十章(3)
跳芭蕾,少年宫,上电视……这件事情的几个元素一下子涌进我的脑袋瓜子里,我愣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又像是一个像素很低的画面,想要用拇指和食指一对一张把它放大了看,却只是模糊一片。
外面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保姆过来传话,韩佳轩的爸爸回家了,饭菜已好,可以上桌吃饭。
韩佳轩的妈妈保养得宜,十分年轻漂亮,我说我叫阿姨叫不出口,如果不认识在外面见到了,我是真心诚意地要喊您“小姐姐”的,她妈妈听这话可高兴了。韩佳轩的爸爸非常和气,感谢我帮佳轩联络了去社区采风的事情,饭后说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准备,从抽屉里拿了一支钢笔送给我,看盒子就知道名贵,我连忙摆手说不要,佳轩非得塞到我包包里,好像因为我的客套而生气了一样:“真是的,送一根钢笔都不敢要,怎么了?真是的,我们还能贿赂你吗?”
我暂且收下了那只钢笔,因为估计到了它的价值而颇为不安。
吃完了水果,佳轩开车送我回家,她接着还要去机场接徐宏泽,他出差去外地,他们五六天没见了。
我现在对佳轩越发了解也更加喜欢,对她跟徐宏泽的关系从原来的漠不关心到现在有了些微的好奇,有点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佳轩大大方方地毫不掩饰:“我爸爸认识他老板。我之前的男朋友都不靠谱,爸爸就找朋友介绍了这个读书人给我。“她在车子的倒后镜里看看我,”你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想多说,想找到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去形容徐宏泽,去概括他,想了半天:“人不错……但是不好搞。”
佳轩闻听此言,一叠声地表示赞同,差点没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把我的手握住:“对对对对对,他太不好搞了,简直是!”接着她好像这地球上所有的女朋友一样,跟有共鸣的女孩儿痛陈对男朋友的不满:他的不解风情,他的不肯粘人,他有时候死脑筋,有时候不懂浪漫……根本刹不住闸,可是她几乎每句话又都加了但是:但是他做起事来可真是专业……但是他对待别人也很冷,你说搞科研的是不是都这样……但是你知道吗,我后来发现他说的是对的……我爸爸想帮他一把,他根本就不要,别提了,差点没分手……哼哼,要不是看他长得帅……
她一直说到我家楼下。
我谢过佳轩,让她在路上慢点开,接到徐宏泽代我问好,她笑嘻嘻地:“放心。”
车子轻快而去,尾灯闪亮,我看了一会儿,心里感叹着,这个女孩儿什么都有。
我上楼进屋,爸爸妈妈都回来了,爸爸在看球,妈妈手里拿着些票据,絮絮叨叨地在算账,不时地数落爸爸一声,抱怨他烟抽多了,或者开车的油钱花得不仔细,最后总会落回到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结论上去:社会上有本事的男人那么多,怎么我偏偏就找了这么一个只会做饭不会挣钱的呢?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只当是没听到,看见我进屋就乐了:“姑娘回来了?你猜爸爸给你留什么了?牙签羊肉!给你姥姥送的,她不舍得都吃,让我给你拿回来点,去,就在厨房里面放着呢。没盖盖子,怕不脆了。”
厨房灶台上放着牙签羊肉是爸爸的拿手菜,羊里脊细细去掉筋膜切成小块儿,放料酒生抽五香料调味,一块一块穿在牙签上过两遍油炸,最后洒上孜然和辣椒面。我小时候总爱在外面吃炸串,爸爸怕小摊上不卫生,不怕费事在家里给我做这个。平时我最爱吃了,可是现在肚子里面还有在韩家吃的和牛眼肉排和海鲜,今天这个炸得稍微有点火大,放得有点干巴了的牙签羊肉好像怎么都吃不下去了。妈妈从屋里出来,看我犹豫着,就知道我在外面吃饱了,挑了一块儿塞到我嘴巴里,轻声劝哄着,怕让里面的爸爸听见:“你少吃点,意思意思,就当给他一点面子,他今天炸肉的时候油点子把脸给崩上了。”
我点头,连着吃了好几个,说话的时候嘴巴塞得满满,特意让里面的爸爸听见:“爸,好吃,好吃呀……不愧是你。”
妈妈冲我嘻嘻一笑,眼角一眯,很多皱纹。
我掐指一算:“快六个月了,你
是不是又该去打除皱针了?”
她马上又变脸了,愤愤然:“还说呢,你爸给车买个防冻液,把我打针的预算给花了。”
“那等我工资下来,我给你拿打针的钱吧?”
“嗨,有你这话就够了。”妈妈又往我嘴里塞了几块牙签羊肉,我细细嚼着,感觉小黑裙子离我越来越远了,“不指着你。你的钱自己留着玩。反正现在都戴口罩,我可以把口红的钱省下来打针。”
——妈妈把我家的钱算得可丁可卯的,每一项的增减都会影响别的开销。
我不知不觉又吃了半盘子的牙签肉,发了个朋友圈后去洗漱好了,回了自己的房间,从包包里拿出韩佳轩爸爸送给我的钢笔,回忆着在他们家那宽大的房间,华丽的陈设,精美的食物,韩佳轩那养尊处优的妈妈,还有她慷慨的爸爸。
一点对于韩家的好奇催使我打开电脑,借助有限的线索寻找关于韩佳轩爸爸的内容。
终于我打开一个网页,那上面居然有韩佳轩爸爸的标准照,浓密的灰白色头发,面孔精瘦,眼睛很长,两道法令纹,照片上的他可没有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么和气可亲。
那是区政协的网页,照片下面是他的名字:委员韩仁江。
很快我就在网上发现了关于韩仁江更多的内容。他是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原来是采暖办烧锅炉的工人,后来成了房地产商。而我们社区所辖的高档住宅区,那个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之后开发出来的楼盘——山水佳园——的开发商,就是这位韩爸爸。
接着我又在那个世界名牌的官网上找到了那只钢笔的价格:六千块。我上次经手六千块是什么时候?对,我借了六千块给刘天朗,给他交他爸爸的殡葬服务费。
第十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