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的光景,冬天的暖阳从浑河的西面照到大客厅里面来,落地窗跟前满满的绿植伸展开枝叶,十几朵黄月季开了,爬到竹架子上,发出幽幽的香气。米色的真皮沙发又宽又大,头枕和背部拱形角度完美,弹性极佳,我坐上去用力地嘎悠两下,心想要是社区有钱,能在办公室摆这么一套沙发的话,那我愿意天天跟袁姐开会。
不过实话实说,汪宁家里虽然很豪华很漂亮,但是比起韩佳轩他们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我跟老胡可以很快地参观完这个房子,但是韩佳轩的家是可能迷路的,而且在韩佳轩家,我不敢碰东西,我怕没碰好,碰碎了,赔不起。但是汪宁家,我跟老胡就觉得自在,随便,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跟他熟的缘故。
话说这沙发是真软乎真不错呀,我坐在上面再墩一下,我再来一下……
汪宁躺在那里,缩着肩膀,拢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般没见过世面地玩他们家沙发,我还是停下来,看他讪讪一笑:“见笑了……”
这个生病的家伙不穿警服了,身上是一套大格子的家居服,脚上穿着毛袜子,厚重的踩屎感拖鞋一前一后扔在地上,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不穿制服的小汪警官就差了点意思,不立整了,而且可能是生病不舒服的缘故,他眉毛眼睛都往下走,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没有精神头,有点像土拨鼠。
“你怎么生病的呀?”我问。
“不知道呀,从来不生病的,谁知道打个疫苗这么大反应呀……”他有点懊恼,也有点没面子似的,“两天了,退烧药的劲头一过就能到三十九度多。“他从旁边拿了体温枪,伸到耳朵里,滴答一声,拿起来看看,”我说的嘛,你看又上来了,又得吃药了。”
小桂阿姨拿了水和退烧药来,汪宁一口吞了,又赶紧躺回毯子里面去,一边告诉保姆:“晚上您做一只鸡,一条鱼,再炸一个大虾,炒蘑菇和西蓝花,还有西红柿炒蛋……”
小桂阿姨说你要一桌子菜我都给客人做,但你妈早上走的时候交待了,你饿了只能吃大米饭,要不然还得拉肚子。这位小桂阿姨想必已经在他们家服务多年,看管汪宁像是自己家的小孩子,回头看看我们,数落着他:“仗着自己身体好就瞎造,有他这样的吗?打疫苗那天还去吃火锅了,眼下这是好了,起来能跟你们说说话,一直到昨天晚上左侧胳膊都是肿的……”
小桂阿姨转身去厨房做饭了,小汪警官看着她的背影敢怒不敢言,憋了半天跟我们抱怨一句:“比我妈事儿还多呢。”
我陪着笑笑,脑袋里面回想着之前在文具店发生的事情,知道一针疫苗怎么就让汪宁生病起不来床的了。
第十五章(1)
1.
那天晚上回了家,我一直担心着汪宁。
小桂阿姨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我和胡世奇大快朵颐,汪宁就躺在旁边看着我们吃菜,自己一口一口地就着大米饭。
天擦黑的光景,他妈妈回家了。
刚才听汪宁说他妈妈是医大的副校长,是博导的时候,我马上就在脑袋里给她套上了一个大学者,老大夫的形象,可是这个人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汪宁妈妈面相看上去非常年轻,烫着时髦的卷发,纹了眉毛和上眼线,皮肤白皙,如果不是眼角那几条很明显的皱纹让她看上去有点疲惫,我说她最多四十出头,她个子高而且苗条,脱了藏青色呢子大衣放在门口,里面是一整套燕麦色的羊绒套装,我读过的那个很拗口的句子“腹有诗书气自华”,马上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她知道我和世奇是社区领导派来看小汪警官的,非常高兴,拍了拍世奇的后背,又摸了摸我的脸,真的像把二十好几的我们两个当做小孩子一样的喜欢,她说这大冷天让你们从北陵跑过来看汪宁可太不好意思了,回去谢谢你们领导,也一定帮我代好。保姆问要不要给她再做两个菜,她说不用了,加个餐具就行了,我跟孩子们吃一样的——汪宁待人亲是随了他的妈妈。
饭没吃完,汪宁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发软的脖子,垂着的脑袋慢慢费劲巴力地抬起来,我听见他说是莹莹呀……然后起身去了别处,再过一会儿已经打起精神,穿戴好出来了。
他妈妈看看他:“这是要出门?”
“嗯。一会儿就回来。”他戴上手表。
“你不是发烧呢吗?”他妈妈问,看着他的脸。
“吃药就不烧了,三十六度多。”汪宁说。
“行。去吧。打车吧,别开车了。”妈妈是温柔的。
“嗯。”
汪宁跟我和胡世奇摆摆手就出去了,说过两天回去上班了就请我们吃饭,关门之后汪宁妈妈有一小会儿的沉默,我跟世奇都没做声,她很快就发觉了这气氛上的尴尬,马上给我们布菜,跟我们聊天,我们两个也就嘻嘻哈哈地过去了。
可是什么事情能逃过一个聪明的妈妈的脑袋呢?
送我们出门时,汪宁妈妈把两盒十分精美的巧克力塞到我们手里,貌似随意地问我跟世奇:“刚才你们说,就是在社区工作的?就在汪宁他们派出所对门?”
“对,阿姨。”胡世奇痛快回答,“我们那跟你们医大不能比,就是个小单位,但有什么事儿只要我们能帮上,您就说。这不是跟您吹牛,《西游记》您看过吧,孙悟空能耐大不大,走到哪里也得把土地叫出来打听消息吧?我们就相当于土地,只要是在我们社区里面,就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或者办不明白的事儿。您就说就完了。”
“谢谢啦。”汪宁妈妈把鞋拔子从柜子里拿出来递给世奇,随即问道,“那你们知道一个女孩儿叫做孙莹莹的吗?”
孙莹莹呀,她问起莹莹了,她是知道莹莹的。
你说认识或者不认识都行,可是胡世奇这个东西刚才还能说会道的,现在居然马上看我,好像他认不认识孙莹莹这事儿得我拿主意一样。
我一时也有点僵:“嗯...…认识,阿姨,我们都认识孙莹莹。她是我们社区的居民。”
汪宁妈妈点点头:“我想去改天去见见她,你们能帮我联络一下吗?”
我用余光看见胡世奇又在看我,紧张地,不知所措地,我扭头看着他笑了,咬牙切齿:“世奇呀,怎么了这是,好好穿鞋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把鞋拔子杵我脚趾头上还左右拧呀?”
“对不起,对不起……”胡世奇赶紧弯腰低头,借口系鞋带遁走。
我看着汪宁的妈妈:“我们跟孙莹莹还不如小汪警官跟她熟呢,您要是找她,就让汪宁带您去呗。”
“汪宁要是能带我去,我就不用问你们两个了。”汪宁妈妈清清楚楚地说。
我没说话,看着她,脑袋里面飞快地旋转着,分析着,计算着汪宁妈妈安静优雅的样子后面深沉的意图:她要去找孙莹莹了,她要找她说什么呢?她要出手干预了吗,她会不会不让孙莹莹再跟汪宁在一起了?也可能就是去商量婚事的?……后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不会,张阿姨,郭姐,就连孙莹莹自己的妈妈都不看好他们,她能去跟孙莹莹说什么好话吗?估计是要把他们给搅和黄了的……要是他俩不好了,那我跟汪宁会不会有机会呢?……他们家房子这么大,结婚之后我搬过来跟婆婆住也行,受点委屈也没事儿,她看上去不会太难以相处,他家还有保姆……孩子放在东屋,上下铺……让她去吧,让她去把汪宁和孙莹莹搅合黄了吧……好的,就这样……
“不行。”——我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我马上去看胡世奇,他还在低头弄鞋带呢,我又抬头看了看汪宁的妈妈,她盯着我的脸,微微有些惊讶的表情——我这才反应过来,干脆说“不行”的那个人是她面前的我。
“为什么呀?怎么让你们社区的人帮我找个居民还这么困难吗?刚才不是说社区里面就没有你们办不明白的事儿吗?”
“……不行呀……”这个不受控制的我又在说话了,她稍稍放缓了语气,让这个面对长辈,面对权威的拒绝显得不那么僵硬,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是出于胆小,但她还是在坚持着,虚弱地抵挡她,“那什么……要是汪宁说带您去,那我们再带您去,要不然……不敢……怕小汪警官嫌我们瞎掺和。”
“对!”胡世奇可算系完鞋带了,站起来跟我一起回答汪宁妈妈,他终于把脑子给找回来了,回答得比我圆滑,“阿姨您找孙莹莹是私事儿吧?那我们不太方便介入,别看我们单位小,但我们一出现,那就是公事儿了,复杂。您这样,您还是找小汪警官商量。”
汪宁妈妈被我们拒绝但没再坚持,直到送我们出门都维持了风度,最后说:“其实你们区长也是我患者,我想联系谁都能找到,就是不想要绕圈子而已。”
我跟老胡再没敢应声,各自沉默着,终于在回北城的地铁上彼此达成共识:汪宁的妈妈并不好搞,我们两个用不着替自己的爸爸觊觎人家是高官高知,人家家房子大了,就,还是各自维持现状好了……
回家之后我上床就睡了一觉,半夜醒了起来喝口水就没再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一直想着汪宁。他在吃退烧药的间歇,体温稍降的时候又被莹莹叫走了,他们干什么去了?她可能会想要看一场电影,或者去尝尝什么没有吃过的东西,年底了,商店里街上都很热闹,她也可能想要跟他逛逛街,那她知不知道他生病了呢?
她肯定不知道,汪宁不会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