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一声声泣血呼救哀鸣,撕裂了所有人的心脏。
在场众人都露出不忍神情,更有人转头抹泪,被青年的惨状击中。
即便周围的警察医护都想要帮忙,但当商南明确认了现场有残留的污染粒子时,还是示意所有人全部撤离,不允许靠近污染现场。
专员已经扯起警戒线,并着手准备交接文件。
“不……你们看不到伤员需要救治吗?”
护士不可置信,指着哀嚎求助的青年,厉声向商南明:“他还有救!如果救治及时,可以高位截肢,最起码他的性命能保住!你们不能……”
“我知道。”
商南明平静垂眸:“如你所见,他是化学烧伤,寻常医院并不具备应对此类伤情的经验,反而会耽误救治时间。专业处理此类伤势的专家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如果你们继续在附近停留,你们也会被蒸发的气态化学物质灼伤。”
对不清楚污染的普通人来说,用更加贴近认知的方式解释,更加易懂接受。
“撤离吧,这里已经由我们接手,有其他病患正需要你们。”
商南明指了指警戒线旁的专员:“交接文件已经在准备中。放心,我们的专家会全力对伤患进行救治。如果你担心伤患,可以随时联系专员进行后续确认。”
专员微微躬身,向看过来的护士致意。
即便还有疑问,但在场的人也很快意识到,这已经超出自己的处理范围,属于更高的权限。
现场很快被清理,专员送走众人。
商南明也再次电话确认了医疗官的位置。
他向祈行夜走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医疗官五分钟后赶到。”
与祈行夜明显的情绪起伏不同,商南明站在疼到哀嚎打滚的青年旁边,将他的惨状看得清楚,但依旧毫无波动,平静得和寻常没有不同。
祈行夜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果然是机器人吧?”
商南明已经将污染计数器放在青年身边,测定他的污染系数。如果青年只是下半身融化,上半身还处在正常的数值区间,那对他的救治,还来得及。但如果青年已经被污染成为污染物……
“污染系数,E级最低。医疗官可以处理。”
商南明直起身,平静道:“情绪没有意义,哭死在这里,污染也不会凭空消失。”
“他已经算是幸运。”
商南明侧眸,声线低沉:“化验科和医疗部临时组成一支外勤小队,勘测液化态污染粒子完成研究。他可以很快得到饱和式救治,但能否存活,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
如此剧烈的痛苦。
就算经验老道的医疗官将他救回来,最好的结果,也如之前的护士所言,高位截瘫,漫长余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幻肢痛会影响他一生。
更别提后续的治疗。即便调查局可以特批负担几十年高昂的医疗费用,但对青年本身而言,他能否接受毫无尊严的生存方式?
连大小便都需要其他人帮助。
只是偶尔一次的晚归,就让本来健康的身体残疾,浑噩废人。天堂地狱一瞬间。
心理上的问题,更加严峻。
“祈行夜,我说过,污染是一片黑暗水潭。不仅是对你本身,对任何沾染污染的人来说,都是如此。你做好了死亡的准备——那你做好准备,直面他人的痛苦和求助了吗?”
商南明眉眼无波:“你才走进这片世界一个月,就有诸多感慨。而我,已经身处水潭深处十余年。”
远处,有调查局牌照的车辆闪烁着示警灯光,沿小路快速冲了过来。
明黄色防护服的医疗官迅速拎着医疗箱下车,笨拙但努力的跑来。
商南明上前,简要向医疗官说明情况。
祈行夜转身,眼神复杂的看向商南明的背影。
几名医疗官很快接手了青年。
他们在原地快速支起简易医疗帐篷,就地进行截肢手术,将青年完好的上半身和已经被污染浸透的下半身分开。
被全身麻醉的青年,哀嚎痛呼声弱了下去,渐渐熟睡。
在医疗官们努力抢救青年的同时,现场也被交给了祈行夜两人,让他们可以不耽误分秒的查找有关于骑车人的线索。
祈行夜挽起袖口,咬着手电钻进旁边的灌木丛。
这附近的居民区因为年限久远,一部分路面地砖缺损后没有重铺,原本设计成花园的花坛也种满了蔬菜,到处都是松软的土地。
没有硬化的土地提供了另一重便利——自行车车辙,以及骑车人停顿下来回头欣赏自己杰作时,在路面上留下的脚印。
深夜没有更多目击者,青年也昏迷中无法详细描述那人长相特征,但凭借骑车人留在现场的痕迹,祈行夜依旧尽可能找到更多指向性线索,填补张丽描述中的空缺,让骑车人的形象和相关信息立体起来。
祈行夜小心将这些印记拓下来,处理成电子版本发回分析部。
商南明的长官调令之下,分析部有一整个小组为这起案件待命,不眠不休工作,为尽快抓到加害者而争分夺秒。
“男性,一米六左右的高度,但鞋码是40左右。”
祈行夜皱眉:“此人的父母身高不低,遗传来看他应该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但是从之前的监控来看,他已经成年,身高定型,却没有长到鞋码应该对应的高度……幼年时期营养不良。”
“尺寸大小对很多男性而言,也是自尊心的一部分。而当他们的自尊心无法被满足,或是被嘲讽过,他们会为了证明自己和遮掩自卑,而做一些偏激举动,其中一些人会选择极限运动,更极端的,会有放火的倾向。”
“通过这些举动,他们试图向外界传递一条信息:我是强壮的,有掌控力的,不可以挑衅我的威严。”
祈行夜摩挲下颔,逐条分析,建立起对此人的形象描述:“自卑又自傲,年轻,幼年期营养不良对应来自家庭压迫因素,但能买得起专业装备,目前经济状况良好,骑车可抵达并且对这附近并不陌生。居住范围在方圆五公里以内。”
“之前监控里截下来的半张脸,加上这些约束条件,足够分析部缩小搜查范围了。”
他将自己的分析发给分析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搜查范围进一步缩小。
分析部专案小组:“祈侦探放心,我们已经在交叉搜索,一小时内一定能找到此人身份。”
祈行夜揉了揉太阳穴:“不能更快吗?人命关天啊!”
小组为难:“京大附近人口密集,符合条件的人有上万……我们尽量。”
“专业的山地赛事自行车。能有这种压痕深度,一定是昂贵的轻型材料,并且这个花纹……我记得只有几个牌子会配备类似的轮毂。”
明荔枝凑过来,看了一眼车辙印记,就脱口而出:“我看了之前的监控画面。老板,这款自行车加上他当时那一身专业装备,总价格三十万左右。所以营养不良应该不是贫穷导致的。除非他幼年时家贫,后来家庭情况才好转。”
专员为两人的默契配合而惊讶。
明荔枝耸耸肩:“我以前的小伙伴里,有很多都喜欢极限运动,还有人因为喜欢而干脆赞助极限运动比赛,比如骑着自行车从悬崖往下跳。我虽然不感兴趣,但听得多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在专员吃惊的眼神中,明荔枝郁闷的鼓了鼓两腮:“我可是全世界最棒的福尔摩斯二代的助理!”
“我是凭实力从山北地区自己考进的京大,又不是靠别的混进去的。会这些也是应当的吧?”
他委屈得像小松鼠。
不被肯定的孩子快哭了。
而被明荔枝夸得开心的祈行夜,立刻骄傲一挺胸膛,回护自己人:“那当然,荔枝可是我的得力助手,是我的华生——要不然我怎么会给他开那么高的兼职工资?”
明荔枝小声:“老板,工资的事就不要提了。你一个小时才给我十块钱,显得卖炸鸡的金拱门都更大方。”
祈行夜:“金拱门挣一个亿才分你十五块!我挣二十块就分你十块,还不够体现我对你的重视吗?”
专员:“……我选十五那个。”
明荔枝打着手电仔细检查地面上的车辙印,整个人快要埋进地里了,姿势像个小青蛙。
他拨开枯草,随即惊喜:“老板!我找到序列号了!”
祈行夜连忙凑过去。
明荔枝指着车辙印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残缺:“很多专业领域的人,都会将自己的工具视为自己的另一半爱人,像小提琴之于小提琴家,很多人找到趁手的工具,和找灵魂伴侣一样痴迷且难得,他们会更习惯于用自己的专属工具,并打上自己的烙印。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他们自己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比如,在做坏事时,换一辆车。”
明荔枝:“之前看监控时我就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姿势很专业,高速驶过十厘米高的减速带也毫无阻碍,一定是老玩家。”
“换言之,他是专业赛事的成员,并且他的山地自行车,是专属的。这个牌子的定制,是百万级别的。”
说着说着,明荔枝却愕然意识到什么。
祈行夜很兴奋:“能在自行车上花费百万的人可不多,这样可以再次缩小范围了。”
拨开枯草后,车辙印上的那处像是被小石子硌掉的残缺,更加明显。
祈行夜仔细辨认,意识到那像一个“08”的印记。
他刚要在调查局终端里输入相对应的信息,就见明荔枝刚刚还笑着的神情慢慢严肃,变得凝重,然后翻出手机快速查找号码,拨了出去。
“好久没联系过,我是明荔枝。”
明荔枝重新笑起来,但礼节性假笑只是让声音听起来更柔和,却没有让梨涡显露:“你还记得去年赞助山地自行车赛事的那个吗?你请我去的那场。他叫什么来着,我好像弄丢了他的号码,你存了吗?”
电话对面带着浓浓睡意鼻音,被电话吵醒刚要发火,又被“明荔枝”三个字的自报家门强行压下了火气,迷茫应声,在半梦未醒间本能按照明荔枝的话行动。
很快,身份信息和电话都被发了过来。
手机蓝光的照耀下,明荔枝那张干净朝气的俊容上,显出几分冷峻。
他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像在压抑愤怒。
但在祈行夜问时,明荔枝抬头,重新扬起一个笑脸。
“找到人了,老板。”
明荔枝笑着挥了挥自己的手机:“李行,男,二十岁,李氏集团家的小儿子,前年从国外大学被开除回国后,一直在玩乐,圈子里有名的二世祖。”
“他喜欢一切刺激的极限运动,本人也是山地自行车高手,去年赞助过国内外的山地自行车赛事。”
明荔枝皱了下眉,厌恶道:“他和我不是一个圈子层级的,但我对他有印象。”
赛事时,有选手失误,从悬崖上驾驶自行车跳下来时没有如预期落在斜坡上,而是被高空大风吹偏,磕在凸起的岩石上。选手当场摔断了脖子。
作为赞助商的李行却在屏幕前兴奋得无以复加,疯狂喊叫锤着胸膛,被鲜血和死亡刺激得红眼。
这让当时被朋友强行拉去,又没兴趣而恹恹缩在角落里睡觉的明荔枝被吵醒,也因此对李行有了些印象。
尤其是李行头盔上的“08”标记。
明荔枝礼貌措辞:“他像是,基因返祖。”
翻译过来:李行是个大猩猩并且智力不全,不应该存在于现代社会。
祈行夜吹了声口哨:“酷——我家荔枝真棒!”
明荔枝被夸得找不到北,搜肠刮肚的找有关李行的消息,力争让自己配得上祈行夜的夸奖。
“老板说的没错,如果是李行的话,他确实一米六左右吧,印象中就到我肩膀,几年前他出国前,我好像看见过他,当时他瘦瘦小小黑黑的,到处拍马屁,不过没人喜欢他。李氏集团白手起家,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是他家大公子。”
“听说早年李氏夫妇忙于外贸生意,李行就扔到乡下放养。后来是快高考了,发现考不上国内学校,李氏夫妇就给国外藤校捐了栋楼,送他出国。他在圈子里,一直是个边缘人,除了蹭吃蹭喝的狐朋狗友,没几个正经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明荔枝撇了撇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但是他花活儿可多了,总是组织各种聚会,很多爱玩的也因此跟他走得近了些。圈子里很多家长都告诫自家小孩,不要和他来往。”
祈行夜点点头:“被父母忽略的孩子,总是会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像是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从你对李行的描述看,他就是这样,只不过金钱赋予了他更高的破坏力,让他邪恶危险。”
明荔枝诚恳道:“他都不懂工作的意义,我不喜欢他。”
专员:“嘶——十块钱的工作意义吗,荔枝?”
“不,是当福尔摩斯的华生,和大侦探一起探索世界。”
明荔枝骄傲翘尾巴。
专员:………完了,这孩子彻底被祈侦探洗脑了。
祈行夜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听得连旁观的专员都叹为观止,觉得光是听祈行夜的描述,明荔枝简直是湘妃再世神女下凡爱因斯坦复活。
身为被夸赞本人的明荔枝,更是笑得两个梨涡甜滋滋的,笑得脸都僵了,酒涡变酒桶。
“荔枝真棒!”
“我命都是老板的!我要跟随老板一辈子,做华生!”
祈行夜感叹:“没想到荔枝是富二代还有这种用法,真不错。”
明荔枝:“我超好用!快用快用!”
商南明:“…………”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明荔枝会死心塌地的追随祈行夜。
而对祈行夜的“语言魅力”,也有了新的认知。
在祈行夜的赞同下,明荔枝将自己所知的有关李行的信息,全都转交给了商南明:“可以查一下李行的订购记录,我相信里面肯定有这辆‘08’山地自行车。”
商南明垂眸,修长手指划过纸条。
祈行夜在旁边兴奋夸奖:“华生!华生!”
明荔枝脸颊绯红,但骄傲的挺起胸膛,第一次在商南明面前鼓起勇气,主动问:“需要我帮忙的话,商长官不要客气。李氏集团,可能不是很好说话。但我可以做中间沟通的桥梁!”
尤其是这么晚。
除非有私人号码,否则想找李氏的人,也都会被秘书礼貌拦截,等天亮再说。
但他们没有那么多等待的时间。
短短两小时之内,已经发生了两起伤人事件。不知道李行是会就此收手,还是继续。
圈子有所重叠,明荔枝多少也听其他人当做闲聊,说起过李氏集团的私事。
李氏夫妇虽然对这个小儿子关注很少,但似乎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因此格外护短且纵容,从来没断了李行的金钱,任由他挥霍无度,他的烂摊子也一直是李氏夫妇在收拾。
光是明荔枝听说过的,就有几起伤人事件。
和他说起这件事的那些人,提到李行也都直皱眉:“明哥,你心软,但千万别对李行那种心软,和他在一个圈子里都觉得污染空气,膈应。”
就算李行杀了人,李氏夫妇可能也只会说:他只是个家庭不幸福,需要被弥补的可怜孩子,他有什么错?一定是别人勾引他犯错!
明荔枝很担心,商南明和李氏集团对上,会不会吃闭门羹?
商南明瞥了明荔枝一眼:“你不是掌权者,明荔枝。你想找李氏集团的掌权人,够不上。”
“你想给谁打电话求助?”
他平静问:“你愿意打出这个电话吗?”
“为,抢了你老板的我。”
他将明荔枝看得通透,连对方接下来想要做的每一步,都知之甚悉。
商南明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让刚刚被祈行夜夸得飘飘然不知所以的明荔枝,猛地从云端坠落地面,浑身发冷。
明荔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低下了头。
祈行夜察言观色,一把将明荔枝拽进自己怀里:“十块钱的兼职工资,拼什么命呐?”
他笑眯眯拍了拍明荔枝的头:“荔枝记得,谁要是不给你钱就让你工作,你就是对方的爷爷!”
明荔枝茫然抬头,动了动唇瓣却不知说什么:“……好?”
商南明:“……指桑骂槐。”
祈行夜转眸看向商南明,摊手道:“欺负这么可怜的小荔枝,你也忍心?”
他掏出手机,对着通讯录思考:“等着——虽然我不认识李氏夫妇,但绝对能找到认识他们的朋友。”
“不必。”
商南明已经拨出了电话,平静道:“李氏集团,只是有钱。”
“但他们没有权限。”
他微微垂眼,眉眼无波:“在我之下,众生平等。”
仿佛对商南明而言,令很多人厌恶却不敢招惹的李氏集团,也只是寻常臭虫。
调查局从来隐没在黑暗中,不暴露于人前,沉默守卫。
也因此,从没有人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行走在所有事务的阴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