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属于杀戮。
本应该治病救人的白色之地,将以红色渲染。
望远镜放下。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唇上,他坐在窗边,隔着窗口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欣赏着远处的混乱。
许久,低低笑出声。
“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转身,笑意吟吟:“相信我,你不会愿意错过这一幕好戏的。哦——我忘记了,快提醒我一下,李尔王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莎士比亚应该看看今晚这一幕,再写他的作品的。真是遗憾。”
在他身后,穹顶房间隐没于黑暗,丝绸黄金地毯吸收了一切杂音。
只剩悠扬的八音盒叮咚如泉水的音乐,在为今夜伴奏。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落进来,微弱的光亮照在壁画上受难的神子与吹响号角的大天使身上,粼粼如水,笔触生动。
半边身形隐于黑暗的人微胖,手工西装昂贵,踩在地毯上的皮鞋锃亮不染一尘。
“这不是莎士比亚。这是,福音书。”
“地狱与鲜血将一同降临,他们在新世界没有席位,因他的愚蠢懦弱,看不清神的旨意,想要违逆神的天启。”
他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喃喃难以听清:“污染?不,只有你们可笑的调查官才会如此称呼神的天启。那是神的甘霖,代祂赐福大地,无罪的人将前往天国,有罪的,下地狱。”
他抬头,声音清晰咬着重音:“这是进化。”
窗口旁,陆先生静静注视着男人,良久,他缓缓勾起一个笑容:“这次的款项已经打给我了吗?不好意思,我是个无缘聆听神音的愚钝人,不曾有幸得见神明。我只是个商人。”
微胖男人握着胸前十字架,点头。
陆先生立刻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张开双臂:“那么相信我,我绝对支持你的看法。”
“进化!”
他呵笑一声,掩去眼中嘲讽。
污染?进化?
另一门生意而已。
陆先生转身,看向窗外远处光亮中的混乱。
那群被规训洗脑的调查官……愚蠢中的愚蠢,怎么会有人牺牲自己的命救别人?在等待什么?虚无缥缈的荣誉,还是根本不会到来的感谢?
不过,与他无关了。
他兴致缺缺收回视线,不动声色的发出信息.
[您的计划在顺利推进中,按照您的指令,西南区的合作已经顺利达成。]
良久,信息回应:[,]
只有一个逗号。
陆先生抬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向微胖男人笑着道别,转身走进了黑暗中。
而在黑暗更深处,一双眼眸,缓缓睁开。
祈行夜怔怔望着自己头顶的黑暗,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这是……在哪来着?
太阳穴剧痛,身体每一寸肌肉也疼得厉害,像是徒手从水泥墙穿过一般。
就连起身都略显艰难。
祈行夜不由得深深怀疑,难道是他和3队喝酒喝到断片,然后被3队揍了?
他果断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首先怀疑白翎羽。
记仇!
他在原地躺了半晌,才慢慢找回自己遗失的力量,硬撑着想要坐起身,却在转头时,猝不及防和一双腐烂空洞的眼窝对上了视线。
祈行夜:“!!!”
他惊得头皮发麻,惊恐瞪圆了一双丹凤眼僵硬在原地。
半晌,他才慢慢看清,那只剩下干瘪如桂圆干般眼珠的腐烂眼窝,属于一具尸体。
尸体身上穿着不知是哪里的保安制服,衣服,不见皮肉,辨认不出生前的身份。
祈行夜的记忆也像是被忽然按下了开启键,被那身保安制服触发了记忆节点,一切被他遗忘的,都重新奔流涌入。
他记得自己从秦伟伟那里得到了寻找阿泰的委托,记得云省大学,记得出事的女生和宿舍楼之间流传着的闹鬼传闻,记得只剩下头颅的污染物。
以及,他们在山林中,遭遇了伏击。
他知道了,污染并非从跳楼自杀的学生开始,那学生也只是受害者之一,被从围墙外飘来的污染粒子污染了心智,而山林中几百年来乱坟岗上堆积的数不清的尸骸,以及无人探寻的隐蔽,成为了污染生根发芽最理想的温床。
他与商南明等人暂时失散,柳大壮帮助他翻越阻碍,进入了山林深处。
也同时是……污染源的巢穴。
祈行夜的俊容上失去了笑意,眉眼肃杀锋利。
他举目四望,将周围山林尽收眼底。
乍一眼看去,这片山林和普通的西南密林没有区别。
到处都是几十数百米的参天古树,抬头不见天日,藤蔓缠绕树根翻涌,将所有出路斩断,无法辨别方向,湿润泥泞的土壤很快就会将脚印覆盖。
如果有人想要离开,他甚至分不清哪里是进山,哪里是出山的方向,没有太阳或北斗可以供他辨认,罕无人迹的密林,更是连路都不会有。
这里是动物的世界,而非人类。任何误入这里的人,都只会有死亡一种结局,在饥饿和干渴中,绝望等待死亡的临近。
像是收网的蜘蛛丝,将整座山林密不透风的缠绕其中,不得挣脱。
外面的光亮照不进来,里面的人也别想出去。
这样纵深险要的密林深处,就算抛下污染暂时不提,也足够危险,就连当地的居民都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轻易进入。
巧的是,祈行夜恰好知道几个云省地区的绝佳向导,可以帮助他穿行过密林。
只是不巧的是,他现在已经身处密林深处了。并且还没有信号,别想联系到外界。
祈行夜:……感受到了命运的捉弄。
不,是秦伟伟的复仇。
他大致清点了一下自己目前随身携带的战略物资,确认自己还有多少干粮。
虽然武器已经见底,只剩下独苗苗的一把长刀,多余的连一发子弹都没有,但好在特殊体质赋予了他另外的战力,不必拘于武器带来的限制。
凡是被他握在手中的,都将成为他的武器。
已经冷静清醒的祈行夜很快重新规划了自己的路线,打算利用污染计数器的示警强弱,来为他指引一条通往污染源所在处的路。
但在临出发之前,他又停下了脚步,垂首看向自己刚醒来时就与自己脸贴脸近距离接触的尸体。
虽然密林中有乱坟岗,但那也应该是百年前的事了,就算近,最近也是几十年前。
那是怎么会出现一具现代装扮的尸体的?还在如此难以接近的深处。
就连祈行夜自己想要进来,都消耗了一个柳大壮。
他不认为其他人也恰好认识一位能帮忙的厉鬼,就为了跑到这种地方找死。
祈行夜随手揪下两片大叶子隔在手上,屈下长腿在那保安尸体旁蹲下,大致翻动了下尸骸。
随即诧异挑眉。
在这种湿润多虫的环境,腐烂啃噬到这种程度,大概也就是一周左右的时间。
保安是在一周前死在这里的。
刚好也是云省大学内,第一个声称自己看到鬼的男生,出现异常的那一天。
祈行夜不认为这是巧合。
更何况,他在保安的衣服上,翻出了云省大学的通行卡。
……这是云省大学的人。
祈行夜心脏一突,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向他发出示警,冷意覆盖皮肤,入侵骨髓。
他缓缓站直身躯,警惕向四周看去。
几近于无的光亮使得整座山林都沉浸在黑暗中,处处皆是阴影,难以看清那些树木后,灌木丛中,藤蔓下……究竟都有什么。
他在明,是山林的闯入者,对这里一无所知。
敌在暗,化山林为巢穴,不知盘亘许久。
祈行夜却毫不犹豫迈开长腿。
他没有转身逃离,而是继续向更深处走去。
污染计数器一开始还在提示着污染系数的高低,尽职尽责的检测,为他提供参考。
但就在祈行夜身手敏捷的从半空中越过挡路的藤蔓,本准备轻盈落地却又眼尖看到了原本落地点的腐烂尸体,于是只能在半空中更改路线,略显狼狈的落地之后,污染计数器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哑示警,便“砰!”的一声,冒出一缕轻烟。
报废了。
过于浓郁的污染粒子超过了计数器的工作范围,没有休息还要高强度加班的污染计数器选择自杀。
计数器:器器我啊,不干了捏。
祈行夜:“!!!”
他剧烈摇晃着计数器,试图用粗暴且朴素的俄式维修方法修理好它。
但计数器也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躺得够平,就没有人能叫醒它。
计数器:要加班你自己加班吧,器器我啊先走了一步了嘿嘿——!
祈行夜:“器器!你死得好惨啊器器,你怎么忍心抛下我?我要把你挂在调查局荣誉墙上呜呜嘤嘤。”
但下一秒,余光不经意瞥过眼前的密林。
祈行夜迅速收声,神情严肃。
仿佛根本没有为计数器假惺惺嚎半天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所有他能看清的所有地方,都是累累尸骨。
土壤中,惨白的臂骨伸出指向天空。
半掩埋在土层和岩石之间的尸骸早已经腐烂,只剩空洞眼窝,幽幽看向来人的方向。
被藤蔓缠绕坠挂在半空的尸体随风摇摇晃晃,被树枝和藤蔓拉扯成诡异的姿势,从树叶后面伸出的面孔阴郁发黑,皮肤已经风干成酱色,紧紧绷在骨头上,像是晒干了的茄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出谁是谁。
若有人毫无所知从树下走过,就会没有防备的与那张黑紫死人脸亲密的脸贴脸。
就连树上……也能看到被吊死在树枝,摇摆如钟摆的尸体。
以及从枝繁叶茂的树冠中,隐约伸出来的一只人手。
祈行夜仿佛一个误打误撞闯入了兔子洞的旅人,只是这里没有兔子和爱丽丝。
只有无穷无尽的尸骸,死亡的阴冷幽暗,无法挣脱的死寂与恐惧。
就连山风,都呜咽如尸骸复活哀鸣。
从地狱中向生人伸出的,求救的手掌。
他身处于一个如此巨大的坟墓之中,没有退路。
这是单程票。
要么找出污染源杀死,脱离巢穴,要么,就在恐惧和焦灼中等待死亡。
成为死尸的一员。
——这听起来也比坚持生命要来得轻松。
祈行夜挑了挑眉,不仅没有畏惧,丹凤眼中反而划过一抹亮色。
他迈开长腿从站立的巨石上跳下去,落地时轻盈得甚至没有踩碎一片枯叶。
踏雪无痕。
“你把自己藏在这种地方了吗,小可爱?”
祈行夜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真是聪明的小怪物,还知道藏在这种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你有时间搭建自己的巢穴,得以生长壮大了,是吗?”
“我的很多同僚,包括我家亲亲搭档——你真应该见见他的,他绝对不会把你抓去实验室做研究。他们都说,污染物没有神智,蠢得要死,但以你来看,可并非如此。”
祈行夜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声音清澈磁性,听不出任何恐慌或焦急,仿佛在和老朋友说起近况。
“是从你开始的吗?把自己藏得这么深的垃圾。”
祈行夜的眼眸闪烁着冰冷光芒:“进化。”
人类并非一开始便是直立行走,也曾有过浑身毛发居住洞穴的漫长时期。
既然如此,又怎么能粗暴断定这些污染物,会一直保持着没有神智的状态?
活得久的老人会拥有生存的智慧。
那污染物呢?不知在此存在了多久,甚至建造起了完整巢穴,蜘蛛般悄无声息捕猎了不知多少人类生命的污染物,又会拥有怎样的智慧?
祈行夜轻笑出声:“更喜欢你了——喜欢到,想要亲手劈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的构造。”
树木在颤抖。
枝叶剧烈晃动,哗啦啦摩擦声巨大,山风呜咽穿行林间缝隙,像野猪被激怒时发出的声音。
那些浅埋在土壤中的尸体,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迟缓僵硬的翻开自己身上的土层,从地下四肢并用爬出来。
悬挂在树木上的尸骸歪了歪头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啦咯啦”声,掉转了一圈的头颅直直朝向祈行夜的方向,眼窝幽幽漆黑。
整座山林,仿佛都在愤怒中被激活。
祈行夜对眼前的情形并不意外,他无辜摊了摊手,笑道:“对吧,我就知道,没有不会被我激怒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垃圾。”
“你现在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能称你一声好汉。要不然就要继续骂了。”
他笑眯眯抽出背后长刀,紧握在手中。
言语轻松,肌肉却是紧绷。
已经做好应对任何攻击的准备。
一双双眼睛从树木的阴影中睁开,空洞无神,却齐刷刷调转方向,从四面八方阴冷盯住祈行夜。
死寂无声的对峙中,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但谁都没有率先动作。
祈行夜用余光看到,自己周围的树林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藤蔓像蟒蛇般盘绕在树枝上游走,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又落在地面上,顺着土壤蜿蜒,下一秒失去踪迹。
人骨在将自己从坟墓中拔出来,树上的尸骸摘下了自己的头颅。
它们在注视着他,防备着他,敌意的准备进攻。
却始终没有动作。
似乎在本能的被激怒之后,又被另外的理智阻止,此时在静静等待着新的指令。
祈行夜皱了下眉,心脏微沉。
他不怕敌人暴虐残忍,但最不喜欢敌人还会思考。只有力量和愤怒的敌人不足为惧,棘手的是,理智。
如果污染物真的在调查局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进化出了智慧……
祈行夜舌尖顶了顶上牙膛,不爽的骂了一声。
他已经快要预见到,未来自己因为这些“聪明”的污染物而加班的可怜场景了。
但是,除了风声,祈行夜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他敏锐的意识到,在呼啸穿行的山风中,带来了另外一重信号。
咳嗽声。
像人之将死,迟暮老人的咳嗽声。
祈行夜意识到了什么,向前迈近一步:“既然想要见我,又为什么不出来?”
他眉眼沉沉锐利,平淡问阴影:“你在故意让我发现你,不是吗?”
良久。
一道瘦小干瘪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步出。
他抬头,颧骨高耸,眼窝青黑深深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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