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沉吟半晌,才点点头,向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山林淤泥中,由阿泰引路,向山林更深处走去。
“后生,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泰淡淡问:“或许你的名字,我有了应当记住的必要。”
“我是祈行夜。”
祈行夜笑着道:“我只是个普通的私人侦探,靠着接人委托,拿钱消灾生活,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不论是何时,何地,怎样的事情,只要我接了您的委托,就一定会为您完成。”
他轻笑着,修长手指间夹着名片递过去:“这是,侦探应该有的契约精神。”
阿泰瞥了他一眼,脸上沟壑深深的层层皱褶抽动,似乎是在笑。
但他终究还是伸出手,接下了祈行夜的名片:“我记住你了,祈行夜。”
“敢和一个黑衣一起在坟场里走的,你还是第一个。不怕我杀了你?”
祈行夜耸耸肩,笑眯眯道:“那您怎么向我的老师交差?”
“况且,相信我,不论您遇到的是何种污染物……”
他转头看向前方的山林,目光雪亮坚定:“我都有信心,可以解决它。”
阿泰微不可察的笑了,点点头。
在向深山走去的路上,他声音嘶哑的向祈行夜说起了这三年来在山林中的变化,包括他与尸体打交道时的发现。
“我是被科学抛弃的旧日,祈行夜,我知道在你们现代社会,会有很多新科技,新发现,被从实验室里送出来。但我从来不喜欢科学。”
阿泰问他:“人们将降头师分为黑衣和白衣,将我们以善恶归类。但为什么没有人将科学也以善恶分类?那些实验室,你们喜欢的科技,都是好的吗?”
“我看未必。”
对于科技,阿泰有他自己的理解。
——尤其是在深山三年,看到过那些被T国资本财团抛弃进山林的尸体之后。
阿泰对尸体很熟悉。
他毕生都花费在了复仇这一件事上,没有娱乐,不会分心,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拿来放在研究降头术上,这是他唯一能与资本财团对抗的方式,怎能不上心。
财团聘请大降头师与他对抗,阿泰就拼尽所能继续提高自己的术法,敌人提高一分,他也提高一分。
在漫长岁月中,阿泰学会的,最现代化的一件事,应该就是解剖。
他对人体和死亡的了解,远远超过任何最杰出的法医。
因此,阿泰在剖开山林中那些尸体,进行了精细的检查之后,发现了一件事。
——所有被T国资本财团抛弃的尸体,不论男女老少国籍人种,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被进行过人为的实验和改造,动脉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针孔,几乎戳烂了血管。
而在他们体内,内脏血管和肌肉已经高度溶解和变化,如果挡去头颅只看身躯,很难辨认出这还是人类的构造。
至于他们的大脑……
阿泰想过打开,但是很遗憾的是,他从没成功打开过任何一颗人头。
这些尸体的头颅就像一个砸不烂的椰子,任由阿泰如何努力,采用何种办法,它们都刀枪不入,坚硬的保护着头颅内的东西。
阿泰曾经看到一具尸体的脖颈断裂,头颅硬生生将脊椎整条从尸骸中抽离出来,就像降头师会使用的飞头降那样,从尸体中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也有很多鲜红的肉虫从脖颈断裂处掉落下来,在泥地里蠕动,翻滚,轻而易举就能被踩死,像薄薄一层塑料薄膜裹着的一泡血水。
而同样的虫子,也出现在了那些头颅的眼睛中,蠕动,侵占,像深深扎根在泥土中的植物根须,掠夺养分以生长。
阿泰本以为这是某些降头师的手法,但在研究过那些虫子之后,他发现,那些根本不是虫子,没有生命可言,也没有动物应当有的构造。
紧紧只是一堆红色的“虫子”而已。
更像是吸饱了血水的“灰尘”,从微粒,变得饱胀而巨大。
阿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不由对此进行了猜测:“财团的实验室将这些虫子放进他们的体内,以人体的血肉来进行温养,令虫子得以成长,就像我的某些同行会在尸体上种蘑菇,他们说,那样种出来的蘑菇会更加肥美多汁。”
“等时机成熟,他们拿走虫子,然后处理尸体。失去养分的尸体,就会成为废物,被抛弃在这里。”
阿泰在凸起的高高土坡前站住脚步,手里用人的大腿骨做成的骨杖抬起,指了指被山坡挡住的地方:“那里就是尸体坑了。如果你认为自己可以,那就过去看看吧。”
祈行夜刚迈开长腿,阿泰又重新开口,嘱咐道:“先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吐出来。”
他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息,小心靠近。
借着从土地中翻滚横在半空的树根攀登上土坡,站在顶点向下望去时,即便已经见过很多污染现场,祈行夜还是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眸。
坑里……是数不清的人类尸体。
他们大多都浑身赤.裸.着,浑身青黑僵硬,不知已经死亡多久,却没有腐烂。他们一丝不.挂,只在耳朵上打着一个黄色的标签纸,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掉他们身为人的本质。
像是超市冰柜里摆放着的检疫合格的鸡肉,任人挑选的商品,黄色标签纸上的编码更像是冰冷的条形码与价签,轻而易举抹去了他们身为人的身份。
只留下一个“实验土壤”的统称。
死去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神的在坑底向上看去,眼珠涣散,却像在渴望天空。
有年幼的……甚至不到一米长。
尸体一层叠一层,看不到坑底的土壤,只有被扔在这里的废弃物,和他们身边的垃圾一起,被财团随手扔在这里。
有的尸体已经明显开始了异化过程,手脚融化,像在高温下融化失去形状的橡胶制品,粘嗒嗒粘在
脸和脸融为一体,手与脚一起使用。
看起来只是一个人的尸体上却粘着密密麻麻几十只眼球,它们嵌在青白如死猪的尸体身上,从脖子一直杂乱排列延伸到大腿,全都是不知那具尸体丢失的眼珠,密实的与胸膛肚子融为一体,几十只眼球齐齐向坑外看去。
当你被它们注视的那一瞬间,会不由自主倒吸一空冷气。
即便是天真的孩童,也会在这一刻,深深领略到,什么是死亡。
没有生命力,没有希望。
深埋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大坑内,等待腐烂,或者……堕化。
化身为污染物,将对痛苦的愤怒,宣泄在人类身上。
祈行夜站在巨坑边缘,眉眼冷肃得可怕。
那些尸体的惨状倒映在他的眼眸中,被他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成为燃烧起火焰的愤怒的薪柴。
对他而言,这些亲眼看到的尸体,不是电视新闻上冰冷的失踪数字,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和恐吓。
而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拥有自己的人生,家人和朋友。
还有人……在苦苦等待他们的讯息,渴盼着他们回家的那一天。
“如你所见,这就是财团的抛尸处,这里几乎都是财团的实验室扔出来的废弃物,医疗垃圾。当然,也有一些并没有针眼,只是被枪杀,或勒死,或被用刀捅进心脏。”
阿泰落后祈行夜几步,慢慢爬上土坡:“他们做的太大,以为只手遮天,有A国某些幕后的帮忙,又有巫婆和降头师护卫,有T国做靠山,再没什么可以畏惧的,因此放松了警惕,将所有的尸体都扔在了这里。”
但财团绝不会想到,当年满腔仇恨的少年,已经长大,从未放弃过从黑暗中投来的注视。
而已然衰老的降头师,有一位叫秦伟伟的朋友。
和,名为祈行夜的私人侦探。
嚣张的财团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从祈行夜顺着阿泰这条线索,得知了污染物的存在开始,就已经直接捅破了天。
直达天听。
地狱的死亡车票加快了步伐。
“我压制了这些尸体三年。但是,它在迅速壮大。”
阿泰在祈行夜身边站定,垂眸静静看向坑底,他抬手,指向坑底边缘那些已经逐渐向上蔓延的黑红色纹路:“看,它们在融为一体。”
祈行夜顺着阿泰手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些黑红色的纹路纵横交织,像是人类的血管和毛细血管,织成一张细细的网,扎根土壤,牢牢抓住它们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土壤表层已经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岩石颗粒,更多的,都是黑红色的粘稠液体,像是人体融化后产生的粘液,代替土壤,形成“大地”。
吞噬山林。
它们在蜿蜒,爬行,深入。
寻找新的乐土。
哪怕是对污染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生不适,本能的恐惧想要逃离。
祈行夜皱眉:“尸体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何止是堕化……这分明就是在抛弃个体,转而以集体的身份生存下去。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当单独的个体无法在残酷的丛林中生存下去,祖先们选择了抱团取暖,群聚生存。
而污染物,当这些尸体发现自己一人无法求生,它们会舍弃个体的概念,融为一体的庞然大物,寻找新的可能。
祈行夜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上一次,是在搬尸工亮子。
……衔尾蛇。
祈行夜心中一惊。
T国资本财团……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浮出水面。
从那片黑暗的水潭深处。
“算算时间,就在这个月。它们一个月的变化,比过去三年还要快。”
阿泰平静垂下眼睑,道:“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们了,失控,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在下一秒,或者明天,这里将全部毁灭,包括你我,也会死在这里。”
“祈行夜,我很佩服你能走到这里。但是,你也已经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死,或者万中求生。”
阿泰看向祈行夜,却惊讶发现,祈行夜面无表情,就连眉眼间都平静没有波动。
“你不害怕吗?你会死。”他不由询问。
回应他的,却是祈行夜的灿烂笑容。
“害怕?抱歉,我从不害怕有形之物,只要能被拳头打倒的东西,就有解决的办法。”
祈行夜挑了挑眉,唇角咧开笑容:“我不需要退路,我来这里,本就只为了一件事——杀了它们。”
不论这些尸体在生前是怎样的怨恨不甘,在不可逆转的堕化之后,它们都已经是生命对立面的敌人,是需要被镇压杀死的污染物。
祈行夜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职责。
T国财团的事另议,既然他站在这里,那枉死之人的怨恨,不会就此暗无天日的埋没。
但是——
“我绝不可能,放任污染物走出这片山林,危及普通人。”
祈行夜冷笑,长刀缓缓抽出,紧握在手。
“到此为止了。”
没有任何污染物,可以越过他,伤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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