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都在等待。
等待自己的猎物坚持不住,率先崩溃失去理智。或是等待猎物被贪婪蒙蔽了眼睛,看不清局势。
祈行夜细微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一点,一点,将自己调整成最佳的迎战模式。
就像严密的战斗机器。
他是为战场而生。
令人畏惧的死亡是为他准备的盛大仪式,尸骨将铺就在他的脚下,血海红毯。
阿泰也不由侧目,愕然看向祈行夜,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他本以为烂仔秦的这个儿子,也和烂仔秦是相同的性格,嬉笑怒骂的暴躁却又内心柔软,轻轻一句话就能戳到心窝子哭得稀里哗啦。却没想到,祈行夜……在那层柔和可亲的外表之下,是如此不好接近的冷酷肃杀。
但在看清祈行夜对战场的熟悉之后,阿泰反而放下心来。
“似乎,是我看走了眼。”
他低声道:“没有我的庇护,你也能活下来。”
祈行夜不明白阿泰此时说这话的意思,错愕转头看向他。
却见阿泰缓缓抬头,原本裹在头上的橙红色围巾滑了下去,第一次在祈行夜面前完整的露出那张脸。
在看清的一瞬间,祈行夜瞳孔紧缩。
……那是一颗,被腐蚀和变形的光秃头颅,像被切成奇怪形状的藕片,被反复挤压的土豆。却唯独不应当是人的头颅。
在阿泰那条不曾摘下的围巾
阿泰对此倒是接受良好。
他努力却不熟练的挤出一个走形的笑容:“想要镇压这些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失去多少,就等同得到多少。这是永恒不变的定律。”
“我本来担心,你会死在这里,我无法向烂仔秦交待,让一个送信的孩子死在我这里,欠了他我的一条命之后,又欠你的。”
阿泰缓缓道:“现在我才发现,似乎,我看轻了你。”
“祈行夜,你有把握,杀死所有尸体吗?”
他问:“如果开闸泄洪,你能以你的刀。”
阿泰枯瘦如树枝的手指向祈行夜手里的刀:“挡下所有灾祸吗?”
祈行夜错愕,随即抬起手中刀,横刀在前,眼眸明亮:“愿意一试。”
阿泰点点头:“好。”
他转身,在重新看向四周污染物的瞬间,神情已经天翻地覆,肃杀威严得可怕。
下一刻,那根活刨了恶人用大腿骨生生制成的莹白骨杖,重重敲击在地,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在整个山林间回荡。
霎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狂风平地而起,咆哮着嘶吼着从阿泰的杖下冲向四面八方,吹刮着根茎深深的参天古树,几乎要将高达数百米的树木拔地而起,拦腰折断。
如末日般可怕的风暴中,祈行夜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眼前,被风沙迷了眼。
等他再次抬头时,就看到原本围守在四周的污染物已经逐渐狂暴,焦躁不安的不断撞击空寂和树木,像是疯了一般,恐惧的等待着什么庞然大物即将出现。
而在风中……
隐约传来一缕血腥气。
腐烂,潮湿,泥泞,令人刹那间可以回忆起所有可怕记忆的不快气味。
像是在阴暗潮湿角落中腐烂的尸体上,啃噬血肉长出的蘑菇散发着的味道。
血腥气越来越重,由远及近,好像巨人将要到来前的脚步。
而那些污染物也越发焦躁,它们惶恐的看着祈行夜,不安的不断转着头,似乎在寻找可以逃离的路径。再不复之前想要吞噬血肉的贪婪危险,只剩下想要逃命的恐慌。
就连对阿泰,它们也不曾畏惧到如此地步。
祈行夜察觉到了古怪,转头看向阿泰。
阿泰却只是微微一笑:“祈行夜,我儿时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中,始终牢牢记得在路边书摊偷书看的经历,我知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只是惭愧,我和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研究了三年,也没能搞明白这些尸体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无法杀死销毁它们,只能将它们镇压在此,肉身化塔,不让它们离开。”
“但是我很清楚,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终有一天,它们会杀死我,更加凶猛的反扑镇压,出去杀人。”
阿泰缓缓伸手,握住了祈行夜手中的刀。
战士不应该让旁人靠近自己的武器,在战场上,武器等同于自己的生命。
但祈行夜却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任由阿泰靠近,看着他伸出手,被锋利刀刃割开血肉,深深嵌入手掌,发黑的血液顺着刀刃蜿蜒流淌。
祈行夜眼神复杂,却只是沉默的观察和等待。
四周污染物像被惊到的烈马,纷纷从这片密林深处的沟壑中逃离,与祈行夜擦身而过却视若无睹。
尘土飞扬的喧闹和混乱中,只剩下阿泰和祈行夜两人,稳稳站在狂风中对立,不受干扰。
阿泰耷拉下眼睑,没有血肉的干瘪脸皮像被风干暴晒的橘子皮,但就是在这样一张脸上,此时却看出了一丝温情。
“我将祝福赠予你,愿你刀枪不入,愿你力大无穷,愿你隔绝死亡。我的孩子,愿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爱人身边。”
他的手掌缓缓向下,将自己的血液均匀涂抹在长刀上,赐福开刃,术法护体。
“祈行夜啊……”
阿泰轻声喟叹,抬起尚滴落着鲜血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祈行夜的肩膀:“去杀死尸鬼,还山林土地太平吧。”
“我解开了我对这片死亡之地的压制,在那些尸体真正逃离出山林之前,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时间一到,鬼神难救。”
阿泰仰起头,那双凹陷下去如骷髅的眼窝深深注视着祈行夜:“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正合我意。”
祈行夜颔首轻笑:“谢谢,泰师傅。你已经把我最需要的东西交给我了,剩下的,就让我来处理吧。”
咆哮狂风中,阿泰抬手,指向祈行夜身后。
祈行夜回身,就看到自己身后的深坑中,在快速发生变化。
前一刻还勉强能够维持人形的尸体,现在已经进入了快速融化的阶段,尸体四分五裂,像被砸碎又烧融的陶土,残留的血肉和僵硬的骨骼都在软化失去形状,向下坠去,又在坑底融为一体,血红色的粘稠液体咕嘟咕嘟泛着白沫,像被煮沸的化粪池。
祈行夜意识到,自己刚刚闻到的那股腐烂气味,正是从这里而来。
而那些污染物惊恐试图躲避的,也是这深坑里的血肉。
所有刚刚还能维持个体存在的尸体,转眼间就变成了同一个庞大的整体,血色的肉虫在粘稠的血液表面翻滚,沉浮,跃出水面又消失不见,欢快忙碌得像耕耘田地的蚯蚓。
就在祈行夜眼前,一颗血色的头颅,缓缓从水面下一寸一寸升起。
庞大的头颅拥有类人的五官和构造,但只是一颗头颅就足有十几米高,在它逐渐成形的过程中,整个深坑中沸腾着的血液都在快速消失,组成为头颅的一部分,水平面下降得飞快。
当它终于从深坑完全升起,悬空在祈行夜眼前时,似乎也不过眨眼之间。
这时,祈行夜在周围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只污染物了。
它们都已经惊慌失措的离开逃难。
密林最中央,只剩下了阿泰,祈行夜。
以及……庞然大物的头颅。
“这里没有源头,但是,如果你问蛊王,能真切影响和操控尸体的存在,那就是它了。”
阿泰走到祈行夜身边,仰头看向庞大到难以看清全貌的头颅,道:“我所在镇压的,和那些尸体畏惧我的最重要原因,都在这里。”
祈行夜本以为阿泰是打算将像捕麻雀那样,将所有污染物都困在自己的网里。
但此时他才明白,阿泰虽然不了解污染,却也是制蛊养鬼的术法高手。
阿泰完全按照养蛊的方式,从所有污染物中准确找出了污染源,通过看守污染源并建立围墙的方式,生生将孕育了污染的完整巢穴,变成了污染的囚笼。
……如果不是阿泰在这里,很可能在三年前,这场因T国资本财团而引发的灾难,已经席卷了云省大学和山脉附近的所有村庄。
逃窜在十万大山中,难以捕捉。
即便对调查局而言,也是一场噩梦苦战。
而现在,阿泰给了祈行夜一个机会。
“只要你能杀死‘王’,就能代替它,影响和操控所有尸体。”
他微笑:“我给了你一次机会,但它绝不容易实现。祈行夜,成败在你。”
阿泰站在祈行夜面前,背对深坑。在他身后,赤色头颅高悬如满月,占据了整片密林的天空,狂风烈烈吹刮起他橙红色的围巾。
这朽木一样干瘪的老人,却像是深深扎根大地的树木,稳稳站在原地,不曾被狂风影响吹动。
就在阿泰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巨大头颅终于动了。
它缓缓睁开眼,赤红无神的浑浊眼珠,逐渐占据满祈行夜的视野。
像高悬天空的血月。
却不似月亮皎洁,而是冰冷没有生机的死寂,浑浊中,那里寸草不生,无花无月,是生命不可踏足之地。
在那双眼睛与祈行夜对视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眼望进了死神的双眼,踏进了死亡的国度。
意志仿佛也将要被摄夺走。
阿泰眉头紧皱,神情担忧。
但下一秒,祈行夜却眼神重新清明,握紧了手中长刀,咧开笑容。
如离弦之箭,猛冲向那庞大头颅。
浑浊的血红眼珠中,倒映出祈行夜凌空一跃的敏捷身姿。
由众多尸骸融为一体化作的庞大污染物,终于动了。
它高高甩起骨尾,在凌厉的破空声中,抽向祈行夜。其力度之强,甚至可以撕裂空气,被掀起的厉风扫到都会割破皮肤,切开头颅。
近了,更近了。
祈行夜唇角咧开的弧度,也越来越高,锋利的眉眼间涌动杀意。
“砰——!”
天地昏暗。
聂文看着被自己一拳砸倒的保安,利落在保安还没坠落地面发出声响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然后轻轻放在墙角,轻盈不发出半点声音。
他的动作熟稔得像是已经做了无数次,甚至还有时间给人事不省的保安大叔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又做那些没用的事。”
白翎羽悄无声息放倒所有人之后一回身,就看到这令她无语的一幕,不由翻了个白眼:“张飞绣花都比你爷们儿,能不能收收你那没用的耐心劲头?”
“诶?”
块头巨大的聂文缩了缩肩膀,无辜试图为自己辩解:“冬天,在外面吹风,人就死了……”
“这是云省,云省!不是东北,你能不能搞搞清楚两个地方的温度差距?”
白翎羽第无数次产生了想掐死自己队友的冲动:“就应该把你留在东北,和陈默那个大木头一起在那冻死算了。”
聂文抖了抖,不敢言语,紧紧跟在白翎羽身后跃身翻入云省大学,轻松而无声无息,猫一般,在落地的瞬间已经跃出数米之远。
就算有人在此时盯着监控,也只会看到一道残影从摄像头前刮过,像是自己看走了眼的错觉。
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溯的个人信息在影像中。
“祈行夜那个废物,一个C级案子都办不好吗?还要求助于我们。”
白翎羽扬了扬下颔,得意洋洋:“看,我就说吧,祈行夜怎么比得上我们3队?到头来不还是要哭着喊着让我们来救他?”
聂文默默插话:“命令是局长下达的。支援是因为要彻底绕开南方分局。”
白翎羽:“…………”
她勃然大怒:“我当然知道,用你说?”
根据祈行夜等人最后一次通话的卫星定位,发信人“未知”很快发来了精确到厘米的定位信息,白翎羽两人循着位置,快速找到了云省大学最边缘的两栋宿舍楼所在处。
一眼,白翎羽就看出了其中一栋宿舍楼的异常。
她甚至比污染计数器还要更快。
几秒之后,计数器才发出示警。
显示:C级。
白翎羽只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掏出手榴.弹,向聂文扬了扬下巴示意:“炸了它!”
“!!!”
聂文头皮都快炸了:“小祖宗诶,这个可不能炸,万一里面有学生呢?”
白翎羽冷酷:“连带伤害总是无法避免的,与用最快时间防止污染扩散所预计能救援的人数相比,炸死几个学生,我接受。”
聂文:“……祈老板要是听见你说这话,怕是要打人了。”
他看了眼终端,道:“明荔枝和另外一个祈老板的朋友,最后联络地点也是在这里,很可能他们现在就在这栋楼里。”
回想了一下往日印象中,祈行夜和明荔枝之间的亲密关系,聂文诚恳道:“你要是把小明炸了,祈行夜能把你炸了。”
白翎羽一梗,不服气道:“我不怕!”
聂文幽幽注视着她。
白翎羽倔强:“不……不怕。”
但下一秒,不等聂文再劝,她已经泄气塌下了肩膀。
“想一想,其实明荔枝最起码做饭很好吃,还会洗衣服叠被子打扫卫生。要是他炸了,以后就没人在侦探社给我们做饭了。”
白翎羽努力找借口:“主要是为了明荔枝还有价值,才不能炸的。”
聂文:“嗯嗯嗯,我相信你,你绝对不是害怕祈行夜。”
白翎羽:“都说了老子不怕!”
“对对。”
聂文敷衍安抚下队友,抬头看向宿舍楼时便看到了窗户上喷溅的血液。
他严肃了神情:“做好准备了吗?”
“突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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