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伟伟慢慢摩挲着手中的水杯,眼神飘忽怀念,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月光昏黄的夜晚。
“所有的检测设备,都在靠近那少年的瞬间爆裂失效。他身上的污染浓度,太高了,远远不是简陋设备能够承担得住的程度。”
在爆裂的电流与火光中,调查组人员们惊呼。
而秦伟伟和林不之敏锐意识到——这少年,已经很难被称为是纯然的人类了。
他是污染的聚合体。
承载超量的污染粒子,却以人的意志力战胜了污染,不仅没有被污染侵吞神智,反而掌控污染为自己所用。
……颠覆了所有常识的存在。
他是奇迹。
在那个被污染笼罩,怎样也无法找出一条通路的年代,骤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少年,更是人类的希望,启明星。
从少年身上,林不之看到了可以被期盼的光明未来。
意识到搭档想法的秦伟伟错愕:“你疯了!林不之,你眼前这个是人,是个从死亡里幸存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你想要干什么?”
林不之却拂开了秦伟伟的手,眼神坚定,明亮到狂热:“我要救世界——这孩子,他是奇迹,所有死在污染中的人都不曾拥有的奇迹。”
“人类不是单独存活的,秦伟伟,那不是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如果牺牲他一个,能够救回所有人,那我的选择是所有人的命!”
年轻时的林不之虽然唇边常挂着笑意,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但他的眼神是锋利的,心是冷的。
掌管着整个调查小组,深知污染是怎样在国内肆虐,迫害生命,林不之就像精准的机器,排除掉所有情绪,只以理智靶向最优选项,取舍生命利弊。
他会保护自己的搭档平安。
但必要时,林不之甚至会将自己的命也填进去。
——只要能堵住污染的漏洞,让人们重新过上平静安全的日子。
秦伟伟据理力争也无效,撼动不了林不之已经冷酷下定的决心。
在车祸现场被发现的少年,很快就有科研人员来接手。
那个人,就是明言。
当时国内最顶级的污染研究学者,悬镜集团科研部部长。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对污染最权威、并且最锋利的一柄手术刀。在他手里,任何的污染物甚至一颗污染粒子,都可以超常规的发挥力量。
只是有一点:所有从明言的实验室再次被推出来的研究材料,都已经被厘清榨干所有价值,奄奄一息连形状都没有的凄惨。
秦伟伟怎么会不知道。
他震怒于林不之的冷酷不近人情,怀抱着深重失望,在少年被明言带走的同时,也与林不之割裂,决绝转身离开。
再没有回过头。
秦伟伟也是狠心人。
明明当年是那样默契亲密,相互信任到足以托付生命的搭档。但十八年来,在祈行夜进入调查局之前,他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自己的过去。与林不之断绝联系,彻底置身事外。
“那个少年,就是商南明。”
秦伟伟长长叹息,目光惆怅痛惜:“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被明言带走时,转身看我的那一眼。”
冰冷,平静,如同死水般波澜不惊。
却剔透得足够看穿他的灵魂。
“噩梦。一生挥之不去,夜夜入梦得见,提醒我,我到底有过怎样的罪孽。”
秦伟伟苦笑,缓缓摇头:“这些年,我都在想。当年我真的是因为对林不之失望,才离开调查局的吗?”
“还是……想要逃避。”
逃避愧疚,没能阻拦林不之,救下那少年的痛苦。
只要看到调查局和林不之,就会提醒他回想,愧疚翻涌。
“我不知道在明言的实验室里都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再有关于商南明的消息时,他已是成年,在京城大学,读天文学。”
“十九岁,已经是博士。”
秦伟伟恍惚,仿佛看到了那日烟雨朦胧,自己站在京城大学红漆的廊下,看到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成长为翩翩青年,身姿修长,沉着安定的撑伞从廊外走过。
商南明注意到了他。
微微抬伞,向他点头致意,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完美仪态。
却令秦伟伟狼狈而逃,不敢面对。
“我不敢想……祈啊,我不敢想。”
秦伟伟眼圈发红,哽咽难言:“以明言出了名的严苛认真,商南明在那里,究竟会遭受怎样的痛苦,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稍作想象,便是痛苦折磨。”
祈行夜怔愣,没想到那位冰冷理智的特殊长官,在辉光与权柄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不忍卒读的过往。
如果连旁人都会如此痛苦,那商南明呢?
身为当事人,处于一切最中央涡旋的商南明,他又是怎么生生忍受过来的?
办公室内一时安静,只剩风从窗外吹来阳光与鸟鸣。
良久,祈行夜无声叹息,握住秦伟伟的手掌:“老师……有时间,去见见商南明吧。”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他痛苦怨恨与否,也没有资格替他原谅。我是他最亲密的搭档,也是你唯一的亲学生。但这份痛苦,是你与商南明之间的。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祈行夜微微垂眼:“商南明是个过于理智的人。除了我以外,他不曾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也就没有怨恨,只剩理智和利弊的判断。就连明言,他也不憎恨,只有为大局考虑下的不信任。”
“老师,没有人能逃避一辈子。逃过了外人,也逃不掉灵魂对自己的拷问。”
站在当时的局面上,谁都没有错误。
林不之是为了污染的大局,牺牲商南明一个,换来对污染的控制和未来,为后来调查局的组建奠定基石。
明言尽职尽责,超常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交上一份超出满分的答卷,也为后面所有调查官的生存率提高,夯实了基础。
在商南明之上,一切得以生根发芽,起高楼,筑长城。
他是腐土,滋养繁花。
可商南明自己呢?
只要祈行夜稍稍想象,就觉心疼不已,甚至想要穿梭回当年,将还是个少年的商南明保护在身后,告诉他不要怕。
祈行夜轻声道:“老师,去向商南明,当面说明你的愧疚和后悔吧。”
秦伟伟沉重点头:“好。”
不论商南明是怎样的反应,愤怒甚至杀死他,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但是老师,你当年在车祸现场,没有看到我吗?”
祈行夜皱眉追问:“在面对衔尾蛇的时候,污染想要动摇我,却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我当时,就在现场。”
“就站在一棵树下。”
这也是祈行夜脑海中偶尔闪过记忆碎片时的视角。
衔尾蛇让他确定,自己当时就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父母死于污染。
界壁出现缝隙,两方世界的力量对冲导致时空塌缩,形成的小型黑洞吞噬了靠近的所有生命。
而记忆中的小祈行夜,就站在距离黑洞不过数米之外的地方。
他应该死亡。
有为什么还活着?
祈行夜百思不得其解。
秦伟伟也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吗?我没有看到你。”
“但是,幸好你不在。”
如果祈行夜在现场,那当年被明言带走的,很可能就是两个孩子了。
秦伟伟感慨:“果然祸害活得久。商南明那样的好孩子受苦受难,你这个孽障倒是逃过一劫。”
“……伟伟!我还是不是亲学生了?”
“呵呵,我可以申请换商南明做我学生吗?不想要你,嫌弃。”
“呜呜哇哇!”
民俗学小楼外,经过的教授听到传来的吵闹声,失笑摇头:“看来,秦主任的那个学生又来看他了,秦主任很高兴。”
旁人哈哈大笑:“高兴到骂人吗?伟伟这是请了个祖宗回家啊,哪是来看他,是来催命的。”
看望了秦伟伟,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活蹦乱跳健康得很,不需要担心,又趁秦伟伟防线薄弱时套出不少话,祈行夜此行收获颇丰,心满意足的向秦伟伟告别,离开了京城大学。
正巧是学生们下课的时间,宽阔大道上浩浩荡荡全是自行车大军,林荫道上也满是捧着书挎着包的学生们。
欢笑声不绝,热闹非凡。
祈行夜也不由得被他们感染情绪,唇角勾起笑意,冲淡了商南明过去所带来的沉重疼惜。
他双手插兜,慢悠悠步行到广场上。
商业大屏幕上正放着色彩绚烂的广告。
下班放学的人们正在路口等红灯过去,路边的小吃摊也飘来食物的香气。
昏黄落日下,这座城市逐渐松下了紧绷的弦,被生活的气息所柔软。
春风拂面,花香沉醉。
祈行夜斜倚在栏杆上,托着腮眯了眯眼眸,唇边勾着轻笑,安静看着人间烟火。
“祈先生。”
身后忽然传来温和呼唤声。
祈行夜皱了下眉,回身望去时已经挂上营业笑容。
却讶然看到,站在自己身后,认出自己的人,竟然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秋白素。
秋白素依旧穿着陈旧但干净平整的衬衫,挎着同样用了许久的帆布袋子装书,身量瘦削,满身书卷气,神情安定平和。
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剔透,不染纤尘。
“秋同学?”
祈行夜挑了挑眉:“你怎么在这?”
秋白素抿唇笑了下,抬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京城大学:“刚下课。我在京城大学读书。”
说着,几个走过来的年轻人抬手,笑着喊秋白素:“上次约你出去吃饭你就不去,怎么这次还不去?素素你也多参加些学院聚会啊。”
“是啊素素,前几天的研读会你帮我解围,我都没机会谢谢你呢。走啊?”
言语亲昵,真心邀约。
秋白素抿唇轻笑,缓缓摇头:“不了,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头疼。你们去吧,玩得开心些。”
几个年轻人有些失落:“素素,来吧,我们可以换个安静的地方。”
见难以推拒,秋白素苦恼,握住了祈行夜的手臂指了指他:“我已经有约了,不好意思。”
猝不及防被当了挡箭牌的祈行夜:“?”
离远了看不清,近处时眯眼看了看,其中一个年轻人忽然指着祈行夜惊呼:“啊!你!”
祈行夜:“??”
同伴也好奇:“怎么了,你认识素素的朋友?”
年轻人激动得脸都憋红了,像见到了偶像:“祈行夜啊是祈行夜!就那个在校园论坛上的祈行夜。”
他拽着同伴的手臂狂摇,长大了嘴似乎想嚎叫几声表达激动,又怕在偶像面前丢人,只能生生憋回去。
发而更滑稽了。
祈行夜:“……噗!”
“请问你真的是祈行夜吗?活的?民俗学那位传奇学长,前几天A国考察团想见都没见着那位?”
同伴冲上来想握住祈行夜的手,又在不远处生生刹住脚步。
祈行夜想到先前在民俗学教室听到的话,笑着点点头:“我确实是民俗学系祈行夜,也是活着的。但是不是你说的那位,我就不清楚了。”
“毕竟我没机会见到死的祈行夜。”
年轻人:“噗!”
祈行夜承认了身份后,几个年轻人都激动冲过来,七嘴八舌表达自己的敬佩。
他这才听明白,原来是他之前为许文静处理后事,一部分遗产在京城大学设立成奖学金,帮助家贫但渴学的学生。结果引来了生物科研所的关注,发文缅怀这位天才却早逝的科学家,也表达了对祈行夜的谢意。
大家奇怪,询问谁是祈行夜?
于是之前与祈行夜有过合作,或是被祈行夜帮助过的人纷纷站出来,说着自己所知道的祈行夜。
侦探社贫穷老板,灵魂知音,一生挚友,天才全能的民俗学毕业生,发名片的,甩锅十级选手……
就连很多机构和公司都被吸引来凑热闹,表示自己也受过祈行夜恩惠,如果不是祈行夜,他们根本挺不过当时危机。
也有与京城大学合作的科研所站出来,说自己之所以会主动与京城大学联系,就是因为祈行夜的存在,使得他们认可京城大学的实力与品行,既然是祈行夜的母校,那能培养出这样人物的,一定是钟灵毓秀之地,可堪重任。
生物系的张丽更是现身说法,坚定又热烈的表达了对祈行夜的感谢:“他帮我抓到了凶手,为我复仇,物理系学长救了我的命,祈侦探救了我的灵魂。他安慰我,也给了我新的人生目标。”
一时间,对祈行夜的褒扬感谢,纷纷充溢京城大学。
还有很多学长学姐,甚至是已经做了留校老师的当年同级,笑骂着回忆,对祈行夜又爱又恨。
学长感慨:“能和祈行夜生在同一年代,是最大的幸也不幸。幸运的是你可以得见繁星闪烁,看到他的耀眼光芒。不幸的却是,你会被他遮掩光辉,一生难以企及他的高度,甚至会因此而自我怀疑,卑怯……”
“可最终你会明白,能够得见星芒,是怎样幸运的一件事。”
知道污染内情的合作科研所,却笑道:“祈行夜,救的是你们的灵魂,也是我们的命。”
“祈行夜”几个字频繁出现,塞满了整座京城大学,就连教授们上课时都会笑着提几句,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心。
他们整合了论坛上有关于祈行夜的一切,然后不由惊叹于这位学长的人生之丰富,可堪传奇。
就像另一位教授所说的——“没有人能阻止他闪耀光芒。”
“我看了很多关于学长您的帖子,您真是……太厉害了!!我没想到还能亲眼看到你。”
年轻人激动得语无伦次,赶紧从书包里随手掏出书:“学长,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如果能写几句话就更好了。”
同伴暗暗怼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提醒:“你别把学长吓走了。”
几个年轻人激动之下没收住声音,周围人听到后纷纷转头,好奇看过来。
这里本来就是京城大学附近,很多学生来往。
听到祈行夜的名字,再看到这里聚集起来的一圈,有不少人都小小惊呼出声,猜了出来。
“听说那位学长偶尔会回来看老师,是不是今天又回来了?”
“好像是祈行夜?”
“诶?还在签名?快快快!”
聚集的人很快多了起来。
校园通讯社和记者站的学生也闻讯赶来。
很多学生眼睛亮晶晶的问,论坛上那些经历都是真的吗?
协助破案,抓到凶手,赶跑坏人,帮助落难科学家,完成重要的科研实验……这些都是真的吗?
祈行夜笑着眨了眨眼:“别的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帮助,欢迎你给我打电话。”
他递过去一张侦探社名片:“任何时间地点,当你面临生死危机,我会尽全力去寻你,带你回来。”
学生愣住。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郑重收下名片:“我会的。”
等再从人堆里挤出来,已经是快一个小时之后了。
祈行夜拽着秋白素“逃”出来一段距离后,才堪堪松了口气,笑着放松下来。
“真是太恐怖了,好多人啊。”
他侧眸看秋白素,笑着问:“那几个是你的熟人?眼神真好。”
然后就把他钉在那走也走不开。
“是同一个课题组的,算是同学。”
秋白素抿了抿唇,有些抱歉:“我不太关注校园里的事情,不知道他们会对你这么热情。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祈先生,你用晚饭了吗?”
他认真发出邀请:“我早上走时炖了一锅肉,打算晚上回去做些好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请你吃一顿便饭吗?就当是我的歉意。”
祈行夜讶然,想起秋白素租的那间连转身都费劲的小阁楼。
他很快重新笑起来,爽朗点头:“好啊。那走吧,我正好饿了。”
日落后风冷。
祈行夜脱下自己的大衣,搭在秋白素瘦削肩膀上。
带着的余温让秋白素一愣,随即轻声颔首道谢。
“没什么,送你了。”
祈行夜单手插兜,笑着道:“风冷,我们小博士要是感冒就麻烦了。”
秋白素笑了:“哪有那么脆弱?”
两人脱离了人群。
转向安静的居民区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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