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扣在手臂上的那力道消去,怀中一沈,胡璇仰头昏死过去。
宴子桀这下几乎吓得失心疯,埋头抱着胡璇的身子号泣,一下叫着胡璇你醒来、你不会死,一下又喊御医再不到就抄他满门的狠话。一直到三位老御医们吓得哆哆嗦嗦进门,看清了胡璇实是昏死并未断气,宴子桀才算止了哭号,起身下床命他们医人。
三个老御医忙活半天,都心知胡璇身上最了不得的病根,就是他之前得下的那个昏阙的毛病。但那病本来已稍有转色,原本也不会是一时三刻便要了人命的急症。发展到这个地步,乃是不断被施压恶化的结果。
至於这罪魁祸首,正是身後那个才肯披了件睡袍的男人。
眼下胡璇根本身无疾症,却伤经乱脉狂吐鲜血,眼看气息奄奄,这归根结底,同那昏阙不醒的疾症是同因所致。於是三人忙活了半天,轻声嘀咕了几声,互换了眼色,齐齐回身向宴子桀跪倒,为首的老御医禀说,胡璇这不是别的毛病,就是久郁不散,气血不调,积久了才发的急症。病因与那昏阙的怪症实属相同,而身体孱弱致此,也绝对是因为那怪病所累。於是三人异口同声的咬定,老臣等惶恐、老臣等无能。摆明了车马就是在说,这病,还是要那道人来医。
宴子桀只矗在一边发愣,有宫女上前要给他擦脸,他也在茫茫然中觉得碍眼,一手挥开。直到挂着一脸血,光着身子披件单衣,到完了三人的对话,才算给一语惊醒梦中人,忙又遣人去招道士前来。於是没多少时候,道人只身披睡袍,也被人请了过来。
宴子桀即知道与那怪病乃是同出,反倒觉得该是有救,稍许宽了心,命侍女给胡璇穿件单衣小做擦拭,自己也洗了洗手脸,穿上了亵衣。
待到道士来了,宴子桀也不缀言,直让那道人去诊病。
道人把了胡璇脉相,便心中有数,回头复命时,宴子桀还没落坐。
道士直言道:“抑郁成疾,到了此时,已是病入膏荒此次发病绝非外因所致,乃是病人自觉生不如死。皇上便是砍了贫道的头去,仍是一句无药可救”
宴子桀听了这番话,弓着身子还没坐到椅子,人就那个姿势晃了几晃,仿佛将要摔倒,最後才扑通一声摔坐在身後的椅上。他此刻神情呆涉、双目发直,一向健康的肤色也仿佛泛了青白,一直抖着嘴唇,良久也没回过神来。
道士继续说道:“到了今时今地,常人修为无法助胡璇打通七经八脉生死玄关。他病情一落千丈,实是他本心里便毫无求生之念,经脉错乱,水米不进,药石无救。此次呕血,已是命不长久、大期将至的征兆。但若圣上真心悲痛,是该问知他有何未了的心愿,助他完成。贫道自问技穷,再也救他不得了。”
道士後面的话,宴子桀有听进去,只是这一刻他听着听着,渐渐神思浮游了起来。
生不如死这个词宴子桀绝不是第一次听说,也绝不只一次听到胡璇亲口说出,更不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他不能明白明明可以好好地活着,为什麽就不如死了来得舒心
若说起屈辱,宴子桀自己身就曾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但他却是那样渴望着生存、甚至是无时无刻地不怀着怨恨、负仇的念头,即便步步为营,却越发激起他求生的欲望,曾几何时叹息过什麽生不如死
而他也一直认为,胡璇如今的处境,大抵与自己的曾经相似。如果说稍有不同,那即是以男子之身奉欢於人落人话柄。可曾经的胡璇只是一个万事做不得主的太子,而今自己却是身为天下主的天子,保区区一人又不是什麽难事,更不会由人去戳他的痛处。所以胡璇不只一次对自己说,久居宫中,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想要带着宁儿离开,或是求个速死,宴子桀都一直只觉得那是他要离开自己的借口。
至於胡璇想不开,尽为些不相干的人与自己斗气,那更让宴子桀觉得是他性子偏软,自找的不自在於是宴子桀是实实在在的不能理解,胡璇所谓的生不如死,倒底不如在哪里。於是胡璇的“生不如死”,一直被宴子桀理解为他杞人忧天,想摆脱自己的夸张说法。
但直到听到胡璇药石无救的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他猛然间忆起曾经、以为亲手断送了胡璇生命的那时,是怎样的摧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忆起了是怎样的痛苦,让他有血染山河、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冲动生不如死、死不甘休的悲恸。
即便他仍不能懂胡璇倒底为了什麽“生不如死”,但这一次,他总算相信胡璇不是在夸大其词,他是真的强撑着挨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
“我、只求、死後,焚尽此身扬灰於天地。权当此、生不曾来过这一遭”
泣血的哀求、绝望而迷离的目光,那个曾经俊逸文雅、仿佛天人一般的人物,在自己怀中耗逝着所剩无多的生命。
宴子桀双手纂得紧紧地,茫茫然间不知御医已为自己把过脉,竟自呆坐在木椅中,眼泪断了线似地夺眶落下。
一屋子人静静地等着宴子桀回神,良久,宴子桀才回过神,目光有些呆滞,缓缓转向道人,喃喃地问道:“他还能撑得多久”
道人想了想,沈声道:“难挨过初秋。”
此时已是盛夏,眼见再有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是枫红叶黄的季节,宴子桀听着这近在眼前的日子,心头一阵冰冷。
他令侍女为胡璇小做洗理,又命道士与御医给胡璇调制些缓解病痛的汤药,御医们去熬药的时候,宴子桀坐在床边守着昏迷的胡璇,又向道士发问:“胡璇这吐血的病,原是与那昏眩的毛病同一个病根。如今也不过该是病发得重了,便吐了血。即是那昏眩之症有得救,这吐血的毛病,也该有得医才对道长你再想想法子,朕定重赏,绝不食言”
道人只是听着宴子桀一厢情愿的表现诚信,心中早已对此人了然,当下只道:“贫道乃清修之人,素於凡尘俗事无所求。无论圣上赏与不赏,贫道与胡璇是有缘人,若能相救,自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到了此时,贫道自问回天乏术,圣上即为天子,也当知人力有限,天意难违。”
宴子桀听了这番话,心知无望,下意识地紧紧握了胡璇手臂,盯着他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呢喃道:“天意难违天意、天意便是让朕沈迷自此却又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这便是天意”
道士自身於凡人情爱早已看开,但眼见宴子桀如此暴戾独断之人,对胡璇用情至深,不禁暗叹惊奇之余,或许是因为对胡璇颇是同情,竟也被宴子桀难能的痴情稍有感动。於是此时不由得便多感慨了几句:“圣上早知如此,又何必强求。胡璇心中郁结,难倒不是圣上霸气凌人一手促成”
gu903();於这番话,宴子桀心中了然自已一直用权威逼迫胡璇就犯,摆布他心软情深的弱点,至少每次胡璇发病的时候,自己是真心的悔过。然而一旦胡璇醒了过来,自己又无法控制地想要拥有霸占,一错再错,无休无止地重复直到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