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汹汹地南下,义州却只有不到五千明军驻扎,既没有火炮可用,火药子弹也都无法补给,身边可用之将也不过数员而已,战力全然不成比例。更要命的是朝鲜人不知究竟是向着哪一面的,倘若他们帮着后金在自己背后捅刀子,那这五千人可真都要丧命异国他乡了。
召集了众人围在地图旁边商议,道:“此次局势,非比上回,我意令祖、何二帅偷袭辽阳,就算不能一举而下,亦足为牵制。未审可有不妥处”众人大多点头称是,彭羽却道:“皇太极此次起兵,有三大怪。前几日探哨报得,皇太极此次南下,兵未出辽阳便大张旗鼓,一路之上更是不断增兵,几有孤注一掷之势。可是细想一想,义州非但不值得他用如此手段夺取,并且夺得之后不仅无益,更是有害,料想皇太极该当不会做这种蠢事。此怪之一也。”桓震低头沉思,缓缓道:“有理。彼若取得义州,方开之市便毁于一旦,并没甚么好处,除非早先开市只是假象,本意却在诱我来义州。不过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两眼凝视地图,喃喃道:“难道是减兵增灶之法辽阳尚有大军坐而待我”曹文诏截口道:“兵行险着,将所常有,皇太极已经空国远征了一次,此次未必再施故伎。不过话说回来,上一回他攻的是京师,那是不得不救之地,袁帅无法借机偷袭辽沈,正为此故。这一回却是朝鲜地方,我等大可以丢了义州一走了之,难道他便不曾想过”
彭羽点头道:“确实教人十分不解。再有,彼起兵的旗号,分明是清君侧,且不论太上究竟是否当真宁可借用虏兵也要复辟,难道诸位不以为清君侧该当径自挥军迫关,挟太上之名号令沿途守将么他却来打朝鲜土地,那是何意此怪之二也。”
黄得功道:“彭先生说那第三怪,是不是郑忠信明明数次给咱们打败,事到临头却肯帮咱们一起抗虏”彭羽摇头道:“那却不怪。郑忠信人如其名,忠而且信。他同我们打仗,那是尽忠报国,如今鞑子犯境,他跟咱们联手,也是尽忠报国。我说的第三怪,是怪在鞑子领兵的大将竟然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
桓震道:“妙才错了。多尔衮虽然年轻,却非易与之辈,千万不可小看了他。单看他年纪轻轻便能独掌一旗,难道妙才真以为全都是出于努尔哈赤宠爱么”彭羽唯唯,又道:“我军眼下只有五千人可用,又未知朝鲜王意思,该当如何应付才好”桓震蹙眉沉思,踌躇道:“我总不知皇太极这回南下是为了甚么不管他为甚么,咱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叫过曹文诏来,吩咐他与郑忠信善加联络,最好能自他那里获取一些汉城的消息;往后明军要以助守的身份在义州驻扎,须得留意不可喧宾夺主,虽然郑忠信实际指挥不动半个辽兵,名义上还是得奉他为义州主帅。不过明军既然应了郑忠信之邀助守,一应粮秣供给便得朝人负责到底,申景珍这一头便交给彭羽去交涉。战事既起,贸易自然也就中绝,更须防备鞑子突袭金州,但彼处守将是金国奇,料想不会有差错。一面派出数支小队,回广宁去报知祖大寿,请他善觇时机,多加斟酌,若是确定辽阳空虚,便可挥兵直捣,否则只要守住镇武堡一条防线,不让虏兵越过半步,也算大功一件。
往后数日,无非筑城修砦而已。义州城上上下下如临大敌一般,能逃走的朝鲜百姓尽数逃了去,桓震便令辽兵入驻他们留下的空屋,在墙上挖出枪孔,准备万一守不住,就入城与虏兵巷战。军中懂得做火药的人不少,寻了几处空房,就在城中搜购硫磺等物,日夜赶工,多做一点是一点。天气寒冷,鸭绿江上结了冰,人马皆可往来,桓震每天令人凿开河面,来回巡守,防多尔衮踏冰来犯。
过不数日,多尔衮大军前锋已经来到鸭绿江北屯驻,却不渡江,只是日日令人隔江叫骂搦战。桓震毫不理睬,哪怕对面连他十八代祖宗也骂了进去,仍是没事一般在城中巡视,闲下来便同彭羽下棋聊天。郑忠信却按捺不住,这一日亲自来辽兵营中寻桓震,催他出战。桓震拱手道:“老将军义勇之心可嘉,只是却欠三分考虑。”郑忠信不悦道:“彼在江北,日日骂辱我国,岂能容忍”桓震笑了起来,道:“彼等岂止骂辱贵国而已,难道本抚便没挨骂么”正色道:“老将军以为,鸭绿江上之冰有多厚”郑忠信不假思索,顺口道:“人马行走,总是无妨。”桓震击掌道:“正是既然如此,多尔衮何不渡河攻城,却在江北迟疑”郑忠信顿足道:“自然是全军未至,势单力薄而已彼等日日叫骂,只是虚张声势,贵抚不知趁隙而袭,将失良机了”桓震反问道:“老将军何以知彼全军未至”郑忠信道:“胡虏兵出辽阳,已经半月,半月之间探子屡屡报知,说彼军灶旗日增,约至五万之数。日来瞧对岸扎营数目,兵当不满万人,那岂非后军尚在途中”
桓震仍是劝阻,说多尔衮用兵狡诈,不可轻信,郑忠信焦躁起来,大怒道:“吾早知汝等与胡虏一般,都是图谋我邦土地而已。也罢,老夫不来求你,今夜自点本部,去劫他营便是”拂袖而去。桓震叫他不住,心想由得他去也好,可以借此瞧瞧多尔衮的底细。
当晚郑忠信自引了本部千余军马,人衔枚,马裹蹄,拣冰厚处越河,悄悄摸入多尔衮营地里来。只见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并无半个哨卫。郑忠信暗嗤多尔衮毕竟是黄口小儿,行军宿寨全不小心,就要令人四处放火,劫杀乱兵,不想蓦地里一声锣响,跟着钟鼓齐鸣,四面轰轰烈烈地着起火来,朝兵猝不及防,一时乱了阵脚,自相践踏起来。郑忠信大惊,一面约勒部属,一面举目四望,但见辕门外驰来一骑,银甲红袍,正是小将多尔衮,指着乱作一团的朝兵笑道:“大汗妙计,果然运筹帷幄之中”把令旗一挥,虏兵呼啦啦从寨外冒了出来,如潮水一般拥将上来。朝兵抵受不住,有些便抛下兵器大呼投降,虏兵哪里管他降是不降,只是一味举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地乱斩。郑忠信带着若干骑东驰西突,却是不论去向何方都有虏兵堵住前路,眼看着包围圈愈缩愈小,将朝兵块块分割开来,自己身边也只剩下十数名亲随,奋力为他舞动腰刀,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
这一场混战从三更直到天明,郑忠信的一千朝鲜兵马全军覆没,只有少数逃过江去。郑忠信力战不屈,斩杀了无数虏头,无奈寡不敌众,身上连中数箭,终于无力再战,给数名虏兵一哄而上,按在地下。多尔衮跃身下马,亲自扶他起来,笑道:“老将军好勇烈,好本事今夜本贝勒八百精兵,几乎十中去一”郑忠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反问道:“八百你当真只得八百兵”多尔衮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郑忠信怔在那里,说不出话,自己便是栽在区区八百人手中,以至于害了这许多将士的性命么多尔衮握住他手,十分亲热的道:“大汗求贤若渴,老将军若肯归附,恩遇必隆”话未说完,只听呸地一声,一口血痰飞来,正打在自己鼻梁上。
多尔衮竟不恼怒,抬袖拭去,笑道:“老将军气力不衰,可见性命无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郑忠信哼地一声,叹道:“老夫不用桓抚诚挚之言,以至于今,无脸再见君王,唯求早死而已。”仰头朝天,闭起了双眼等死。多尔衮仍不死心,劝道:“老将军何必择善固执姜弘立不也降了么”姜弘立是从前金朝作战之中一个投降过去的朝将,后来又给皇太极放归本国,却一直都郁郁不得志。郑忠信听得他将姜弘立拿出来与自己相比,不由得大怒,呸地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吐去。多尔衮偏头闪开,皱眉道:“老将军敬酒不吃,莫非要吃罚酒么”
郑忠信破口大骂,从皇太极祖宗福满骂起,一直骂到多尔衮本人,甚么背明叛君,戮兄弑母,尽拣难听的言语,骂得痛快淋漓。努尔哈赤、皇太极总算一世枭雄,全给他比作了禽兽之辈。多尔衮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喝令乱刀砍杀。郑忠信哈哈大笑,坦然受刀,骂声不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仍是面南昂首挺立,不曾摇晃一下。
多尔衮叹息不已,令人于江北择地厚葬之。后五十余年,有盗发其冢者,犹见须发怒张,瞋目若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