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亭,亭中有一壶好酒,一个人。
酒是春城特有的酒,每年春来,百花齐开,各取百花第一片花瓣酿造的酒,酒中有化不开的清澈,说不完的朦胧,抓不住的情思。
人是一位老道,微长的胡须沾着几滴酒水,若有若无的花香四散开来,随意放在一旁的白幡,简单的“命”字在偶尔经过的春风里泛出异样的光彩。老道轻抿一口酒,胡须上下抖动,包容在胡须中的惬意从胡须上滑下,从脚下木板之间的缝隙中穿过,滴落在碧波湖深邃的湖水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老道放下手中的酒,看向湖中孤寂的船。
湖中有船,船上有人,孟昶正躺在船上,眼睛看向春城蔚蓝的天空,看向天空中那朵飘着的云,看着一朵自然。身下湖水撞击小船晃动出的声响,让他想起了青城后山的大雨中看到的空幽的竹林,冷漠的脸上渐渐凝结出一份淡然。
老道笑了,在他笑容初开的那一刻,“命”字从白幡上挣脱出来,立在半空中,浮在老道的右手边,而后宛若风中扬沙,渐渐的消散在空中,消散在突如其来的一阵春风中。白幡上,已然空空如也。
从春城内吹出的春风,吹过湖边小亭,吹向湖中的船,吹散了孟昶脸上的淡然。心灵深处的悸动,仿佛一根尖刺狠狠的扎向他的心脏,孟昶猛然从船上坐起,引得小船左右晃动,收揽了一船的春风。孟昶脸上的淡然挣扎着逝去,如同寒风中逐渐死去的花,化不开的冷漠冻结了一船的春风。
孟昶感受着春风中隐隐让他有些抗拒的气息和让他感到厌烦的笑容,目光若有所思的转向春风吹来的方向,一座湖边亭,亭中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壶酒安安静静的摆放着。
晃动着的小船停靠在亭边,孟昶从船上跃起,稳稳地落在酒壶边,略微思索片刻,便将一壶酒尽数倒入口中。酒从喉咙流过,百花齐聚的温暖与舒服紧紧包裹着孟昶,一点一点地往身体里渗透。挂在胸前的碧绿玉佩亦不如往常一样的冰凉与宁静,变得炽热,变得疯狂,变成了寒冰上的一团火光,融入的孟昶的胸膛。挂在脖子上的细绳断成两截轻飘飘落在脚下木板上,又被一阵微风吹走,落在宽广的深邃的碧波湖上,转瞬已不见了踪影。
温暖散去,春风斩了几束湖岸上的桃花。
孟昶笑了,笑得开心,笑得真诚,笑出春风里的念想,却再也笑不出一份淡然。
酒名初开,又或新生
站立在碧波湖上的老道微微颌首,看向孟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成功后的喜悦。
世人皆言,世俗外有山,山中有道。
老道即为道。
几只蚂蚁从湖边断裂的草叶下钻出,奋力爬过一块凸起的泥土,穿过一片阴暗的草丛,在离巢半丈远的沼泽里拖回一硕大的虫尸,却未曾注意过在草丛上空低飞的一双翅膀。春吹覆雪,秋叶如霜,这一场春风过后,春城里又多了几句啼哭,少了几声咳嗽,简单五谷,几场烦忧,也许只有那花丛边枯坐的身影才会去猜测几分世俗外清静,世俗外的无欲。
没人知道老道的喜悦从何而来,也看不到。湖边草从中的蚂蚁看不到,草丛上低飞的翅膀看不到,哪怕是湖边小亭中站着的那个人,也看不到。
几条游鱼浅浅地从老道脚下游过,吐出几串水泡,在水面上炸开。老道骤然消失无踪。
漆黑的单衣阻不住春风的吹拂,碧波湖的清凉缓解了胸口的灼热。孟昶的疑惑有如碧波湖上的柳叶泛着波,这块空山小雨之后从他走过几百遍的山路上捡来的玉佩随着他沾染过太多的热血,接触了太多死亡间的恐惧。翠绿色的冰凉仿佛夏日里的冰镇酸梅汤冲淡了死亡背后的厌烦。
刀光不再,剑影未来,翠绿色的玉佩钻进了胸膛,孟昶将手中酒壶扔进湖水中。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入深邃的湖水中溅起一朵硕大的水花,惊动几条游鱼向四周乱窜。待得湖水平静,酒壶在湖面上起起伏伏,孟昶转身出了凉亭,朝着春城的方向走去。
既然不解,便不去想,仅此而已
碧波湖与春城之间,有一个土坡,土坡上有草,有树,有几朵绽开的花。有一个人舒服的靠在树上,一朵花戴在头上,一棵草衔在嘴里,一柄短剑随意插在腰间,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穿过,在他身上映也几点斑驳。等到孟昶走到土坡之下,他吐出了嘴里的草,眯着眼睛道:“我喜欢喝酒,喜欢吃肉,喜欢女人也喜欢赌,所以我缺钱。百两黄金我一定要拿到,谁都不能跟我抢,他们不能,你也一样这里环境不错,有水、有树、有花,阳光也很好。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葬身之地,还满意吗”
孟昶的目光从他头发里的那朵花上移过,落在那柄与衣服融为一体的短剑上,在阳光下透露出迷蒙的黄。“地点不错,只是留给我太可惜,阳光会让我睡不安稳。”
“仓促之间难免会有疏漏,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下,以后如果有空再给你找个更合适的,但是现在你必须死我叫顾平,杀你的人。”话音刚落,他脸上的温和骤然变得肃寒靠在树上的后背微一用力,振落几片树叶,左脚向前跨出一小步,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左脚中,渗透进脚下的泥土中,人在土坡上像雄鹰捕食前的俯冲跃向孟昶,踩断的草叶后向散开,头上的鲜花摔落在草地上溅飞一片花瓣。
顾平在空中反手拔出短剑横握在胸前,那明晃如一汪秋水的短剑竟散发出一往无前的豪迈。
孟昶觉得有些疼。
顾平跃起的身躯里丝丝烟火气息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阻了春风,乱了春意。卷起的树叶,带着不曾有过的锋利,如同北国寒风中凝结的冰霜割破了这一方秀丽的画卷。
顾平的右手腕轻轻回收,短剑的剑尖轻轻滑过。剑尖滑得巧妙,滑得不差毫厘,在土坡上飘着的草叶落地之前,剑尖可以轻易的划过孟昶的喉咙,划出一道美妙的红。
剑尖离咽喉已不过半寸。孟昶随意抬起右手,看情形似有几分夏日里赶走耳边烦人的蚊子一般的漫不经心,食指与中指并拢,堪堪地剑尘接触到颈部皮肤之前点在了顾平的手腕上。两根细长的手指挡不住春风吹,阻不了春水流,但此刻却如两座合并的高山,横竖在两人之间,抵不住了迎面而来的阴寒。山的那一边是刺骨的寒,山的这一边却是如诗的天。
顾平的身体不由的一僵;土坡上的草叶停止了坠落;不远处碧波湖中的鱼只衔了一半的水泡,在这一个春风拂面的刹那,一切竟变得完全静止,仿佛大师精工细作的完美雕塑。
孟昶收回了手指,顾平的手腕上绽开出一朵艳丽的血花。
碧波湖中的鱼吐了一颗完整的水泡;土坡上的草叶温柔的落在树根上;顾平的身体重重地跌落,手腕上流出的血竟将屹立在两人之间的那朵小白花染成了血色。
顾平自信从容的神色此时却是黯淡无光,身上迷蒙的黄色竟似变成了枯槁。“你竟然悟了”顾平的声音嘶哑,眼里满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