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办公室之后,侯大利便非常细致地观察杨梅的身体语言和表情。杨梅表面上非常平静,但是她游离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情绪。她与警方人员视线相对时,总是迅速移开目光。
很明显,杨梅不愿意被人窥视内心。
目光游离分为多种情况,比较主要的有两种。
第一种是目光左右游离,说明人的内心极为不安。动物也有类似行为,一条狗被带到陌生环境,往往会四处打探,身体虽然还在原地打转,只要有风吹草动,这条狗就会沿着观察到的路线逃跑。人类的行为更为隐蔽,但是陷入危险之地仍然会目光游离,这就属于深藏于内心的动物本性。
第二种是较为稳定的游离,体现出人内心的厌烦情绪。某个人内心深处不愿意和另一方接触,对眼前谈话失去兴趣,暂时又不能走开,便会在应对谈话之时,转移目光,偏向一边。
杨梅的神情明显是第二种情况,她极为厌烦眼前的谈话。
侯大利注意到这一点后,主动接过话题,道:“杨园长,这是一次普通访问,主要是了解情况,请杨园长放轻松一些,不要紧张。”
“我不紧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杨梅挺了挺腰,目光偏离了侯大利的脸颊,仍然盯着文化墙。
侯大利道:“杨园长,赵代军在家里排行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想问一问他弟弟和妹妹的具体情况,他们与赵代军的关系如何?”??
杨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借机缓了缓气,道:“赵代军是家中的老大,早年开出租车,赚了些钱,对弟弟、妹妹都有帮衬。1997年左右,赵代勇帮着赵代军开出租车,两兄弟轮流开车。那个时候,他们关系挺好的。前些年,赵代勇在夜间开车时出了一次车祸,出租车也被撞得稀巴烂。赵代军很生气,与赵代勇打了一架。两兄弟之间产生了隔阂,然后各做各的事,赵代军去开大货车,赵代勇就到煤炭企业上班了。”??
侯大利记下了赵代勇的详细情况。
赵代军亲戚和朋友的情况早就被湖州刑警支队摸得清清楚楚,彻底排除了赵代勇的作案嫌疑。卢克英此刻见侯大利又开始炒冷饭,并没有特殊手段,不禁对来自省厅的精英们略感失望。
吴雪是第一次与侯大利在一起办案,“闻名不如见面”和“见面不如闻名”这两句话反复在脑中翻滚,纠缠不清。
江克扬最信任侯大利,努力跟随其问话,寻找其寻常问话背后的真正目的,一时之间却没有找到其问话的要害点。
侯大利道:“赵代军和他的妹妹赵代利关系怎么样?”
杨梅叹了口气,道:“赵代利夫妻刚做生意的时候,本钱有一半是赵代军出的。赵代军的责任感还是挺强的,有点长兄如父的封建思想,动不动就骂弟弟妹妹,有时连妹夫也骂。妹夫后来与赵代军翻脸,也因为这个。”
侯大利道:“赵代军还真是个暴脾气,还有谁和他打过架,他有没有经济纠纷?”
杨梅道:“赵代军在外面是一副好脾气,开出租车时还被评为优秀出租车司机,开货车时也没有和谁发生过纠纷。”
侯大利道:“赵代军和你打过架没有?”
杨梅咬着牙齿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架。”
侯大利继续问道:“你有流鼻血的毛病吗?”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就是在沙发套上检出了我的血迹,这事卢队问过。我偶尔流几次鼻血,隔了好几年时间,谁能记得起来?”杨梅说到这里,面朝文化墙,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眼泪慢慢渗了出来。
这是杨梅第一次在侦查员面前流露出感情。吴雪扯了一张纸巾,递给杨梅。杨梅没有接纸巾,走出门,在卫生间擦去眼角的泪水。
侯大利等到杨梅回来,又问道:“当时家中丢失了现金,有多少?”
杨梅道:“赵代军跑货车,花销大,平时在家中放了一笔钱,有时候好几千元,有时候有一万元,主要是为了应急。”
江克扬记录杨梅所言,眼睛不时眨巴着,继续猜测侯大利的意图。
侯大利问道:“赵代军长期跑货车,曾经因为嫖娼被派出所处理过,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杨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道:“这事在派出所有记录,你们比我更清楚,何必来问我?”
这时,吴雪主动拿起杨梅放在桌上的杯子,接了一杯水,递到杨梅手边。
杨梅喝了一口,随手将杯子放在桌上,道:“你们或许怀疑是我杀害了他。我肯定地说,不是我。在他遇害的当天,我和女儿在我娘家,那天是我妈的生日,家里有很多亲戚,都可以做证。我已经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讲了,没有隐瞒什么。我女儿好不容易走出了父亲被害的阴影,请你们不要再找她询问,否则会影响到她。”
访问结束后,一行人离开幼儿园。
卢克英告辞离去。
吴雪站在越野车门口,问道:“大利,你怀疑杨梅?”
侯大利道:“沙发套的那一块鼻血印迹,不像滴落,而是飞溅上去的。在现场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有疑惑,所以我要和杨梅见面,看一看她本人的状况。赵代军曾经和赵代勇、赵代利的老公都在家里干过架,是不是也和杨梅干过架,生出了积怨。家庭内部原因导致杀人,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遇到杀人案,怀疑身边的人,这是不少侦查员的第一反应。侯大利刚刚侦办了邱宏兵杀妻案,面对在家遇害的赵代军,没有按照湖州刑警支队的侦查方向思考问题,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赵代军的身边人。
江克扬道:“如果是杨梅,她从什么渠道拿到的迷药?另外两件案子与此案的相似性又如何解释?”
侯大利道:“案发之日,另外两件案子还没有发生。我们就可以暂时抛开后面两个案子,纯粹从这个案子出发,重建现场。”
江克扬惊讶地道:“串并案以后,线索更多,这就是为什么串并案侦查的原因。你为什么要单独从赵代军的案子出发?”
侯大利解释道:“其实三个案子串并的证据并不是很硬,算是软串。三个案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迷药,其他都是我们总结出来的相似点,其实还有更多不同点被忽视了。为了侦办此案,湖州警方把湖州境内的迷药销售链条挖了个底朝天,判刑和拘留了31人,并没有找到符合此案的线索。如果我们仍然着眼于迷药和失足妇女,肯定会走入死胡同。基于此,我们暂时把赵代军案看成独立案件,从他的社会关系和行为轨迹入手,展开深入调查。”
暮色已至,路灯还未亮起,沿街商铺前的彩灯次第亮起,给白日平庸的湖州城增添了一些颜色。
路边有一家名为“湖州土菜馆”的餐厅装修别致,路边停有不少汽车,侯大利将车停在餐馆前,道:“湖州菜和江州菜不一样,江州菜是麻辣,湖州菜是辛辣,今天要尝尝本地菜。”
吴雪拍手笑道:“我最馋冷吃兔,湖州菜的牛肝又鲜又嫩,每次都觉得没吃够,就是肚子不够装,脸上还要长痘。”
开朗是六支队的总体风格,细微处又各有不同,张小天豪爽,吴雪活泼。这种开朗的风格与其他技术刑侦队偏向于沉闷的风格有明显区别,算是异类。冷吃兔和爆炒牛肝上桌后,三人甩开膀子大吃起来,如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大桌菜。
回到宾馆已经夜里一点半,侯大利稍事休息便前往会议室,准备召开来到湖州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秦东江、樊勇一路吵嚷着来到小会议室。
樊勇和秦东江都穿着运动短衣,头发如妖怪一般,冒着热腾腾的水汽。秦东江鼻子上堵着一团餐巾纸,餐巾纸根部有血色。两人见面后经过数次较量,成了可以开玩笑的朋友,坐在会议室里还相互攻击和抬杠。
张剑波和戴志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并排而坐。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赵代军案的现场照片。
吴雪端着一杯咖啡来到会议室。咖啡的香味在香烟的味道中左冲右突,终于打破了烟味的绝对控制。
夜里两点,会议正式开始。
侯大利道:“今天是案情分析会,但不是标准的案情分析会,准确讲应该是正式案情分析会前的专案二组内部讨论会,大家根据看卷宗查现场获得的情况,随心所欲地谈。我们先看一段视频,老克,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