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难道还能拒绝吗?
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如果皇帝身边还有他们的人,说不定他们会想一想办法,可惜现在皇帝深居宫中,即便是重臣,等闲也不得见,那就没办法了。
等他们应下这件事,贺星回才一摆手,“行了,有事情就去忙吧,不必杵在这里。”
重臣们沉默着离开了紫宸殿,一直等回到中书省,韩青才回过神来,心里生出一点疑惑。贺星回究竟是顺水推舟把这项为难的差事推给了他们,还是早有预谋,就等着他们一头撞进去?
他回想着今日的情形,一时很难确定答案是哪一个。
这让韩青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贺星回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权力欲,她既然走到这个位置上,就必然不会轻易被动摇和左右。这个念头让韩青寒毛直竖,从身体深处产生一种战栗感,但与此同时,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又都忍不住兴奋起来。
她会是他想要的那种明主吗?
……
贺星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冯有功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随手布下的一步闲棋,现在暂时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件事上。
还是查账更重要。
十个账房,每一个都是经年的老手,用的是贺星回教给他们的新式记账法,即便如此,也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将所有的账本都整理清楚。
中间贺星回还抽空出宫了一趟,去城郊的天坛主持了冬至的大祭。
在这之前,朝中就已经有过了一轮争论,最终大佬们翻遍各种经史子集找出来的理论说服了所有人。很奇妙,当主流的声音都维持着同一种说法时,即使这件事再怎样不可思议,也不会有人开口反对。
所以当她身着黑色的朝服站在帝王的位置,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那一天,甚至还是个久违的晴天,太阳很给面子地在天上挂了一整日,让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室外的典礼都没有那么难捱了。
虽然不至于到众望所归的程度,但是贺星回确实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朝廷一点点接纳。
至少她现在收到的,给皇帝问安的奏折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篇幅的对于她本人的赞美。不过这种折子,贺星回自己几乎不看,也只是听春来她们说的。
女官们甚至还会将其中最有文采的句子摘录下来,互相传阅学习……
既然威望正在增加,贺星回自然也要趁热打铁。
在账目理清之后,她便将重臣们都召集了过来。
众人是一点点看着紫宸殿里的账本少下去的,所以对于这一次的小会议,都心里有数。
但是真正看到贺星回拿出来的清晰简明、一目了然的表格,他们还是有些吃惊。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在经营之道上很有心得,但真正看到这样漂亮的账目,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而账上的数据,更是看得他们冷汗涔涔。
国库每一年的账,竟有一小半都是账目不清的。其中有一部分是被皇帝花掉了,但剩下的钱也不是小数目,都去了哪里?
就连那些去向清晰的账,其中一部分也显得很奇怪。比如某一项上的费用,后一年突然增加到了前一年的一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但因为这些钱是一笔一笔分批拨下的,每次都有合适的名目,也有重臣背书,竟没有感觉有任何不妥。
更可怕的是,这些由他们自己背书的项目,其中一些他们有印象,但另一些却根本不记得了。可是账目上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前因后果,确实是他们的人用了他们的名义要走的钱。
除此之外,比较令人意外的一项,就是国库竟然还有很多外债。
这些外债,有私人的,也有各个衙门和各个州府欠的。这是因为国库的钱,全都是来源于各地上缴的税收,而这些税,是需要当地官府去征收的。有时候经手的衙门有急事需要用钱,于是只好给上面写个条陈,截留一部分税款来用。到后来形成惯例,就算没有急事,大家也习惯截留一部分自用。
这样,账面上税是收上来了的,实际上却没有收到钱,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笔糊涂债。
最后你也截留,他也截留,就出现了地方官府和各个衙门比国库还有钱的怪象。
“都看完了?”贺星回见他们传阅完毕,这才笑着问,“有什么想法?”
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应道,“臣等惭愧,这么多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只顾着处理事务,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疏漏,请殿下责罚!”
“罢了。”贺星回道,“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钱花了,事也办了,那就没必要深究。”
这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干净的,即便自己干净,也不能保证手底下的人都干净,贺星回若是想彻查,只怕大半个朝堂都会陷进去,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来贺星回也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所以如今这般大被一遮,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从今往后,所有人都得绷紧皮了。以她的手段,绝不会给任何人在国库账目上做手脚的机会。如果真的有人伸了手,到时候只怕是神仙难救。
回去该好好敲打一下下面的人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些。因为贺星回又道,“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好消息,国库并不是真的没有钱。”
她说着一抬手,就有人将那慢慢一箱的条陈送了上来。
贺星回一脸欣慰地道,“这么多的欠款,只要能收上来,国库没钱的困境立刻就能缓解。”
别说是明年的预算,说不定后年的都够了。
重臣们十分不安,“殿下,这……恐有不妥。”
这种事既然都已经成了惯例,那就是所有人都在做,比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账目,范围可要大太多了,几乎每个官员都牵涉其中。而且很多钱最后还是用到了公务上,再加上年深月久,是很难掰扯明白的。
“有什么不妥?”贺星回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中书侍郎曹无用说道,“朝廷好比父母,各地官府好比子女,这家里的账,哪里能查得这样分明?而且又是翻旧账,只怕到时候闹起来,难以平息。”
“曹大人这个比喻用得好。”贺星回笑了一声,“难怪有句俗语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曹无用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咬着牙低下头去,“是臣愚钝。”
贺星回又放缓了语气道,“正是因为朝廷是父母,各地州府是子女,此事才不能轻轻放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子女做错了事,父母就该严厉处罚,教导他们是非对错。若是一味溺爱,反而是害了他们。今日家里的账目不清,为了维持一团和气不去管,明日若是铸成大错,岂不更令人痛惜?”
她笑吟吟的,还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