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1 / 2)

可是今天这一条废除奴隶制度,波及的范围就太广了。

世家、寒门、官吏、小有资产的地主商人,乃至一些中产之家,但凡条件允许,无有不蓄奴的。而奴隶是花钱购买的商品,也是主人的财产之一,只要不是打杀了,官府就不会管。事实上就算打杀了,官府大多数时候也不会管,就算要管也只是走个形式,最后多半罚钱了事。

这种特权已经持续存在了上千年,成为了社会公认的部分。奴隶、平民、特权阶级的三级划分,更是整个封建社会存在的根基。

现在,贺星回等于是要挖掉这个根基。

这不仅仅是废除一个制度,更是对她自己的身份和立场的背弃——封建社会最大的特权阶级,本来就是皇室。其他的世家寒门、官宦集团乃至商人地主,不过是依附在皇权身边形成的利益团体。

对她来说是如此,对面前这些朝臣而言,也是一样的。

现在坐在贺星回面前这些人,尚且还能勉强保持着冷静,一是已经习惯了贺星回搞大事,二是他们站在这里,代表的是朝廷,暂时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和家族的切身利益。

但他们已经可以想见,这个决定一旦公开,会引来多大的反对声。

每一个享有特权的人,都不会赞同这种会剥夺自身优势的政策。甚至一部分现在没有特权,但未来可能享有特权的人,说不定也会反对。

“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还请陛下三思。”还是韩青先开口。

“已经思过了。”贺星回道,“诸位应该很清楚,朕此举并不是在针对谁,而是单纯地认为,这样落后的制度,对于当下的发展并没有好处。”她来回踱了两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朝廷推广新的种子和种植方式之前,诸位知道上一次农业相关的革新是什么时候吗?”

好在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她自问自答,回答的人是严文渊,“是前朝,有人改良了一种犁,后来很快就推广到了全国。”

“是的,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贺星回又问,“再之前的一次呢?”

“是晋朝。”严文渊说,并且无需贺星回多说,他就主动计算出了结果,“那已经将近七百年前的事了。一套完整的成熟的耕作方式和工具,就是在那时候成型,之后便几乎没有什么改良。”

“八百年,就改良了一个犁。”贺星回停下来,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注视着众人,“诸位觉得荒谬吗?但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朕在庆州二十年,改良出了二十多种良种,推广了全新的耕种方式。而自从这些新东西推广到全国,至今也不过五六年光景,民间已经自发地做出了无数的改良,这才使得粮食产量一增再增。这些,应该不用朕细数吧?”

每年的年末,户部盘点汇报的时候,这都是功绩的主要部分,在座的都听过,自然不会陌生,于是纷纷摇头。

“为什么呢?”贺星回又问,“这些改革很难吗?显然不难。不需要读书识字,任何一个种地的农民都能想到。可是为什么八百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动,直到今天?”

瞿英轻声道,“因为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是啊,因为对他们没有好处。”贺星回道,“我记得,粮食第一年增产,就有人提议,可以增收一部分税,把多收的这部分都归于国库,用在别的地方。如果那个时候,我们照做了,百姓们还会有这样的积极性,主动去改良各种增产的方式吗?”

没有人说话,但答案每个人都很清楚。

这就是八百年来,底层农民的现状:除非是干旱洪涝这样的天灾,导致地里种不出粮食,否则对他们来说,丰年歉年、增产减产,关系并不大,因为每年朝廷的粮官都会重新划分收税的比例,确保他们留在手里的粮食始终差不多。

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既然多种出粮食也会被官府收走,自己到手的依然是那么多,生活始终不会有改善和变化,那为什么要努力呢?

“这是农民。”贺星回见没人说话,便又继续道,“放在奴隶身上,也是一样的。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待遇,更多的利益,才能促使他们努力工作,创造出更多的财富。”

“或许有人要说,那也不用废除奴隶制度,只要我给我家的奴隶更好的待遇,他们就会努力了,也是一样的。”她说到这里,见众人面色各异,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看来诸位都认为,这并不是个好的建议。”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

如果他们愿意拿出更多的财富,去提高奴隶的待遇,那和直接废除奴隶制度有什么分别?

事实上,向工厂主这样要求奴隶每天不间断地工作,为自己创造财富,才是主流。不打不骂,给吃口饱饭,就算是心善的主家了。让他们像有自家田地的农民那样拥有独立的财产?

奴隶自己都是属于主人的财产,是一件可以交易的物品,何曾见过物品会拥有财产呢?

所谓奴隶,就是荣辱都系于主人一家。他们努力,财富是主人的,他们出彩,荣耀是主人的。诚然,也有忠心的世仆兢兢业业,为了主家而努力,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有时候,为了自己能在主家面前出头,他们也会努力,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例子:在最初的时候,没有什么世家,没有什么权贵,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其他人都是他家的奴隶。后来呢?奴隶变成了附庸,他们披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号,只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保有自己的财产,为了享受只比皇室次一等的特权。

人心如此。

不过这个例子,贺星回不会说出来,朝臣们就更不会提了。

此刻,其实他们都已经有些被贺星回说服了。

就像皇家身边掌权的从巫祝变成将军,变成外戚,再变成世家,名号似乎变了,可是手中掌握着的权力还是那些。让奴隶变成帮佣、变成工人,也只是名号变了,他们一样可以继续为主家,为工厂工作。

不同的是他们会更努力,因为他们认为是在为自己而努力。

这个乍一听非常荒谬的提议,其实是符合社会发展的,也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

他们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就注定不会被这个时代所抛弃,既然如此,顺应贺星回的政策,推动一些变革的出现,对他们又有什么坏处呢?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口风已经变了。

严文渊说,“这件事,陛下可以说服我们,却很难说服天下人。”

“那就是诸位坐在这里,需要做的事了。”贺星回暗暗舒了一口气,坐下来道,“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集思广益,总能将坏的影响降低到最少。”

瞿英说,“依我看,此事可以分阶段进行,不用一上来就废除奴隶制度。比如,可以先禁止人口买卖。”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历朝历代都有禁止人口买卖的政策,在工厂案这个大背景下提出来,也不会引起任何警惕。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事好像就顺理成章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得到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第二步可以树立典型,就是先让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是皇室——尝试用发给予奴隶良民的身份作为奖励,调动他们的工作情绪,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自然就会有无数人效仿。

然后才是第三步,由官方出台法令,要求所有蓄奴的人家,在一个相对较长的年限,比如五年之内,将所有的奴隶契约变成雇佣契约。

除了身份,别的什么都不变,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所有人的抵触情绪。

如此,便可以相对温和地将这些政策推行下去。中途固然会遇到一些阻力,但比直接一上来就废除奴隶制度会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