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裳这件事,不光是民间议论,就连高官重臣们,心里也颇有疑虑。
韩青就颇为委婉地对贺星回说过,只怕下面的人没有与女官相处的经验,难免手足无措,生出慌乱。
其实他是在提醒贺星回,搞不好下面那些官吏们轻视陆裳一介女子,会故意给她使绊子。也不用做别的,只要“不合作”三个字,就足以彻底将一位朝廷派下来的主官架起来了。
不汇报当地情形,不给予各种资料,也不配合各项工作,甚至故意让一些奸滑的百姓,挑两三件难以处置、拖延日久的官司找到她面前,将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拖住。
这一招,他们都是很熟练的了,也不止是陆裳,任何朝廷新委派下去的官员,都难免经历这一遭。
韩青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韩瑾之外放之后,颇遇到了一些麻烦,一度不得不写信回家求助。好好一个天之骄子,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已,到陆裳身上,只会变本加厉。
贺星回也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有懂,只似笑非笑地道,“当初朕与皇上刚刚回京时,诸位爱卿想必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朕相处,现在这不是也很好么?”
韩青:“……”贺星回当然觉得很好,可是至今还在林州开书院的陆裴,以及至今还在家中颓废度日的张本中,可能就不怎么好了。
不过他也反应过来了。
韩瑾之会在外头遇到各种困境,可他仍然选择把孩子放出去历练,贺星回又何尝不是?女官只留在秘书省,固然可以接触到各种军过政事,可是不走出去看一看,许多东西终究还是只浮在纸面上。
韩瑾之在这几年的历练之中已经越发沉稳,回京之后,必然能支撑起韩氏,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那么……皇后对陆裳的期许,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无数的工作淹没了。
进入九月,朝中正式颁布了一份《婚姻条例》,除了规定了结婚年龄之外,更明确了婚姻双方的财产归属及各项权利,也就是说,即便不是立女户的女性,也拥有自己独立的财产权。在女官们的努力下,甚至连和离的条款也被写入了其中,列举了几项女方可以提出和离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把“七出”对应了过来,只不过叙述委婉得委婉了一些。
写这些条款的时候,女官们就已经暗爽在心了,果然一经公布,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于是报纸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论战,阿喜也再次忙碌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斗,爆发出来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几乎叫人应接不暇。虽然反对的声浪仍然还在,但是在论战之中支持这项政策的人也着实不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些不公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因为理所当然,于是也不会轻易去质疑。可是当它被提出来摆在明面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时,除了冥顽不灵之辈,大部分有廉耻心的人都看不下去。
虽然“看不下去”是一回事,采取行动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幸好,在这件事里,处于弱势、遭受不公的女性已经拥有了一部分力量,正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和同胞们争取更多的权益。
声势一大,就连一些反对者说起话来都更谨慎了。
与之相比,朝廷规定了法定结婚年龄,没有达到年纪就结婚的,必须要接受罚款这一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波澜不惊。
但是实际上,这一条才是朝廷会全力推行的。
为此,贺星回特意提出,可以正式设立村级行政单位,帮助朝廷管理地方。村官同样隶属于朝廷的官吏体系,可以领俸禄,定期接受考评,考评优等,就有机会晋升。
至于人选,可以由村民们推选德高望重者担任。他们更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威望,管理起来自然也更方便。
而这些村官们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一是确保村学的稳定运行,二是推行法定结婚年龄,这两条都会与他们的政绩挂钩,不但影响到他们本人的俸禄、奖金、考评,同时也会影响村学所获得的拨款、资源倾斜乃至师资力量。
相信如此一来,村官们对这件事会更上心。
在民间的平均婚龄本来就已经被推迟到十七岁的情况下,要推行这项政策,并不算太难。或许没办法完全杜绝,但只要大多数百姓都有这样的意识,自然就可以潜移默化。
为此,编修馆主持的几份颇受欢迎的小报上,都刊登了相应的文章。
等这些事情都逐渐落实下去,报纸上的争论也落下帷幕时,开明十一年也走到了尾声。
开明十二年的开头,又是一件让贺星回始料未及的事。
中书令韩青上书致仕。
以韩青的年纪,自然早就可以致仕了。不过身在中书,身上的各种责任也不是那么容易抛下的,而大多数人也不会主动抛下。留在这里一天,就还是手握重权的宰辅之臣,一旦远离权力中心,就再也没有呼风唤雨之能了。
所以自古以来,帝王罢相常见,自己辞官的却不多。
就连贺星回也没想到,韩青会在这个时候辞官。
按理说,这些年来,他们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共同推动了不少政策,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要推行,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撂挑子了?
可是韩青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上了奏折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态度十分坚决。
贺星回让人带着太医去看过,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不过老年人身上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称病不朝,贺星回也没什么办法。
思来想去,只好把瞿英叫来,让他去探望一下。
瞿英到时,韩青正在煮雪水烹茶,他忍不住叹道,“令公真是好兴致!”
“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了,浑身轻松,自然做什么都有兴致。”韩青笑着招呼他坐下,也不免感慨道,“上一回这么悠闲,好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瞿英一听,就知道他去意已决,不由道,“令公激流勇退,实在是令人钦佩。”
“瞿兄说笑了。”韩青微微摇头,“我不过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胆小之辈。从前,我眼看朝堂上的乱象,却是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等来明主,收拾乱象,又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已经老了,失了锐气,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不霸占着位置了,也要让年轻人们出头啊!”
瞿英不由笑道,“令公这话,可是骂了好些人啊!”
韩青哑然失笑,“瞿兄正是一展抱负之际,因此有用不完的精神。我却觉力有未逮,只好先退一步了。”
其实说到年纪,韩青也只比瞿英大几岁而已。
可是和蛰伏乡野三十年,只为等一位明主的瞿英不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朝堂,执掌中书省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到今天,最初的理想已经实现了,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好,他便也知足地停下来,不再奢望更多。
这时候退下去,他这一生可以称得上圆满顺遂,没有任何不足。
于公,他已经完成了当年迎庆王回京时的所有想法。于私,因为他身在中书省,所以家中子侄一直难以往上晋升。特别是韩瑾之,他已经在外面转任过三次,打磨得十分纯熟,只差一个回京的机会。
既然如此,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退下来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韩青与瞿英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会去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