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惩司要比秦莞见过的所有的牢狱都要压抑逼仄。
无论是刑部天牢还是大理寺监牢,又或者是临安府衙、锦州知府的牢房,大都有五丈见方小小牢室,可在御惩司里面,除了挂满了墙壁的刑具之外,便只剩下只容一二人直立的狭窄黑牢,牢门一关,里面暗无天日,甚至连气都不透,人站在里面几乎和站在棺材里无异。
衙门的监牢好歹还像个关人的地方,御惩司的牢房却如同关牲畜一般。
也是,宫中的奴仆,形同主子们的牛马,又何曾被当人看过
“郡主,成王殿下就在这里面。”
领路之人带着秦莞走过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很快,一处稍显宽大的审问之处落在秦莞眼前,秦莞目光一抬,一眼看到坐在长案之后的成王燕麒,而在他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太监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太监的宫服紫黑,代表着他的品阶不低,他衣衫上的破处是被沾了水的鞭子打出来的,依稀可见血迹将衣衫染成暗黑之色,秦莞就站在门口处,眉头微皱。
“殿下,老奴真的不知道”
“事情已经过了一年了,老奴老奴忘了”
燕麒一脸冷意,上挑的眼角勾出几分邪气,他冷笑一声,“到底是不知道,还是忘了你在宫中当值这么多年,这御惩司上上下下,还有什么是能瞒过你的眼睛的还是说只是你害怕牵连到你背后的人,所以不敢说”
老太监闻言面露恐惧,连忙摇头,“不,不是,是老奴不知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燕麒唇角扬起,眼底却无笑意,“是吗那看来得继续招呼你才是了。”
说着话,燕麒扬了扬手,两个成王府侍卫立刻上前将那老太监拖了起来,不远处便是木架子,两个侍卫利落的将老太监绑上去,另外一个人拿过一把烧红的烙铁,毫不犹豫的落在了老太监的肩膀上,刺啦一声,老太监凄惨的喊叫了起来。
这时候,燕麒才转眸看了一眼秦莞。
秦莞人还没出现他就听到了脚步声了,只不过他想看看这位永慈郡主的反应罢了,谁成想,这幅凄惨场面连秦莞的眉头都没有撬动。
燕麒又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笑道,“郡主何时来的”
秦莞进了门,福了福身,“拜见成王殿下,刚来。”
燕麒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坐下说话。”
秦莞走过去落座,一眼就能看到那正在受刑的老太监,烙铁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烫疤,衣料和皮肉烧焦的味道显得格外的明显,秦莞面不改色的坐着。
燕麒打量了秦莞两眼,笑了,“郡主胆子倒是不小”
秦莞眉头一挑,比这还恶心惨烈的尸体她见了不知多少,然而她心底是有些不适的,这不适不是来自这人被打的多惨,而是她知道,这烙铁正落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王爷谬赞了,王爷叫我过来不知为何”
燕麒笑眯眯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永慈郡主医术高绝,一手验尸之术更是令人惊艳,不光会验尸,还会推案,更成为大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在朝中挂着官职的女子,此番晋王府的案子离奇不说,更是郡主亲自验尸,所以本王觉得,让郡主一起来听案,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毕竟郡主一定也想早日破了这个案子,对吧”
秦莞唇角微微一弯,“王爷既有命令,秦莞自然遵从。”
燕麒眯了眯眸子,只觉秦莞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味道,他一笑,转而看向那老太监,一记烙铁下去,再加上此前的鞭刑,这会儿人已经痛的迷糊了,从来刑讯别人的他只怕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日,见此,燕麒下颌一扬,“泼醒。”
这屋子虽然不大,东西却是齐全,燕麒一声令下,一旁的侍卫立刻用凉水将老太监泼了醒,燕麒站起身来走到老太监跟前去,道,“将你知道的说出来本王便放你一条生路。”
老太监一双眸子里满是恐惧,两道血痕盘桓在他脸上,看起来便格外的触目惊心,他嘴唇抖了抖,半晌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燕麒眼底闪过一分厉色,后退一步,扬了扬下颌。
侍卫会意,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刑具,拿了两个尖利的钩子走到了老太监跟前,那钩子尖锐闪着寒光,老太监自然知道是干什么的,一瞬间,老太监眼底的惊恐更甚,侍卫将钩子在手中一挽,一下就穿刺入了老太监的琵琶骨中
老太监双目圆瞪,整个人叫都叫不出,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燕麒走到老太监跟前,一把捏住老太监的下颌,“说还是不说是谁带走了宋希闻嗯”
老太监脖子高高的扬着,紧绷犹如弓弦,他眼珠缓慢的动了动,看着燕麒,内有惧色,嗬嗬两声,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嘴巴一合,痛苦的闭上了眸子,很快,一股子血沫从老太监嘴边溢了出来,燕麒面色一变,秦莞也立刻站了起来
血沫快要沾上燕麒的手,燕麒连忙后退了一步,秦莞上前,却是丝毫不嫌,一把掰开老太监的脸颊,随即眉头一皱,“是鸩毒。”
既然是鸩毒,那便是无药可救。
燕麒拳头一攥,眼底一片沉怒,这个老太监,竟然当着他的面服毒自尽了
秦莞指尖沾了一点血色,她退开来,掏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将帕子扔到了一旁的火炉之中,燕麒见此有几分狼狈,是他大意了,竟然让人在他面前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没有这张嘴开口,他的目的想达到便极难了。
燕麒退开来,挥了挥手,一旁两个侍卫将老太监的尸体拖了出去。
尸体拖出去,这室内便只剩下了淡淡的血腥味,燕麒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亲随,“另外两个呢”
亲随赶忙道,“晕过去了,还没醒过来。”
秦莞就在旁边看着,可今日却无所获,燕麒便道,“将他们里里外外都搜一遍,本王不想看到第二个人服毒自尽。”
亲随应了一声自去行事,燕麒方才看向秦莞,“今日先不着急,郡主出去说话”
秦莞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从御惩司之内走出,秦莞深吸了口气。
燕麒走在一旁道,“刚才死的人是大周历两百一十年入的宫,一开始在当年的赵太妃宫中当值,后来一路得升,赵太妃去世之后,他便到了内府管理掖庭,再后来到了御惩司,御惩司的首领太监大都是年纪高,有几分威望的,他来了御惩司之后,上下都十分敬服,这几年内宫之中宫规森严,内外整肃,按理说,也有他两分功劳。”
燕麒说完这些,秦莞只是眉头微皱却没有更多的表情,燕麒了然的挑眉,继续道,“赵太妃出自辅国将军族中,当年虽然未被册封为皇后,可先帝是在她宫中长大。”
秦莞脚下一顿,忽然就明白了燕麒的意思。
先赵太妃安利应该是当今皇后赵淑华的姑奶奶辈,而先帝乃是先太皇太后之子,只可惜太皇太后身体弱极,后来更是避世不出,这个时候,先赵太妃变成了内宫的主人,对先帝更是精心教养,先帝对先赵太妃十分敬重,后来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娶王妃的时候,便取了赵家的大小姐赵淑华,如此,皇家内宫,赵氏的威慑继续延续。
燕麒说了这么多,无外乎是说这老太监乃是皇后和太子的人,而在他逼问之下老太监避而不谈,最后竟然选择了自戕这样激烈的方式,足见这老太监心底有鬼,老太监心底有鬼,便是皇后和太子心底有鬼。
秦莞早就知道燕麒叫她来不怀好意,却不想燕麒竟然对她如此坦然。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与去岁的事有何干系”
秦莞不动声色,燕麒便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郡主如果真的这样想就好了,本王听郑白石等人说郡主巾帼不让须眉,极是忠正烈骨,本王也知道太子殿下是郡主的姐夫,如今郡主知道了这内情,可还想继续查下去”
秦莞还没回答,燕麒又道,“太子虽并未阻拦查案,可这御惩司上上下下早已干干净净,而这几个知道内情的又都守口如瓶不惜一死,这便是我们太子殿下的手段。”
秦莞眼前光景一晃,顿时想到了年初。
当初三位姑娘接连被害,郑白石查案无果,被皇帝斥责,太子也被牵累其中,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成王殿下从中作梗,如今成王掌握了晋王府案子的主动权,作梗的人又换成了太子,秦莞心底只觉得好笑,在权力面前,法理正义又算什么呢
“成王殿下想说什么查案讲究的是证据,空口无凭,不免叫人怀疑殿下用心不良。”
燕麒眼底迸射出几分暗芒,“郡主倒是处变不惊,没什么,明日一早,我们再审另外二人,郑白石和李牧云都会到,且看看那二人能不能说出点有用的。”
这是震慑,亦是试探,燕麒既然邀她入局,便不会真的让她帮忙查案。
秦莞心中明了,点了点头应了,她和燕麒自然无话好说,很快告辞离开。
燕麒站在原地看着秦莞走远,凤眸之中闪出几分明冽的微光。
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可叫他燕麒真正看在眼底的却不多,又或者说,从没有过,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在他的世界里,男人才可以与他一争,可如今,秦莞去叫他刮目,他不免想到了义庄之中的那一幕,严格的说,那是他见到秦莞的第一日,那日的秦莞清俊纤细,若未长成的玉质少年郎,他被她和燕迟,给耍了一道
燕麒的眉头紧紧一皱,不由想到了他也曾将秦莞的名字写在选妃的册子上,可后来
当时他一行痛恨太子,可会不会,捣乱的人并非太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想到睿亲王府如今的处境,燕麒心底冷笑了一声,睿亲王府要倒台了,而朔西的郑新成昨日才传来了好消息,燕麒觉得通体舒畅,朔西有好消息传来,而他这边只要将晋王府的案子落在太子的头上,便不愁没有机会。
燕麒想到这里心中意气风发,去给冯龄素请了安,翻身上马回了王府。
一回王府,燕麒便在正院不远处的拐角看到了鬼鬼祟祟的秀栀,燕麒蹙眉,并不喜欢下人乱走,他的正院,更是不许后宅的奴婢出现,然而看到秀栀,燕麒想到了秦湘,他好几日没去见秦湘了,燕麒招了招手,“你,过来说话”
秀栀面色大喜,立刻红着眼眶跑了过来,一下跪在燕麒面前,哭着道,“殿下,求殿下救救姨娘吧,今日王妃罚姨娘跪了整整一日,到现在姨娘还在王妃门外跪着呢。”
燕麒眉头一挑,眼底现出几分不耐之色
自从冯沉碧进了王府,他的后宅就没有消停过。
燕麒喜欢收罗美人,他想像他的父皇那样后宫三千,可他却不喜欢自家的后宅鸡飞狗跳,然而冯沉碧身份特殊,他虽说看不上冯沉碧,可无论因为外祖还是为了母妃,还是青梅竹马的淡淡情谊,他都不可能对冯沉碧如何强硬。
燕麒皱紧了眉头,大步往冯沉碧的院子走去。
秀栀眼底一亮,连滚带爬的起身跟在燕麒身后
冯沉碧知道燕麒过来的时候立刻挤出了两滴眼泪来,其他下人闻声知意,立刻也带上了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等燕麒挑帘走进来的时候,冯沉碧一看就红了眼眶,“表哥”
这一声娇柔动听,顷刻间冯沉碧双臂就攀上了燕麒的手臂,燕麒挑了挑眉头,想到没在院子里看到秦湘,便道,“你哭什么”
冯沉碧便抽抽搭搭的道,“我知道表哥是来做什么的,表哥是来为九姨娘说话的是吗沉碧今日又忍不住让九姨娘罚跪了,表哥是来骂沉碧的吗”
燕麒嘴角便是一抿,他有些不耐烦,可没想到冯沉碧倒是坦然。
冯沉碧一双眸子兔子一样的望着燕麒,“表哥要骂我就骂我吧,我今日是不会认错的,九姨娘如今是王府的人了,她便是再念着忠勇候府也回不去了是吗忠勇候府如今因为出了个太子妃水涨船高了,她的心思就不稳了,我可不能容她这般放肆”
燕麒挑眉,“她做了什么事”
冯沉碧抱着燕麒的胳膊,胸脯不着痕迹的贴紧,口中哼了一声道,“今日文远伯的老夫人下了帖子,请我去他们府上赏菊,我心想着带着她一起出去看看,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别的不为,就是因为那文远伯家和秦府的大夫人有姻亲,今日那秦府的大夫人也是一定要去的,她害怕撞到秦府的大夫人,表哥,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秦府的女儿做了成王府的妾室,秦湘自己丢人,忠勇候府更是丢人,冯沉碧本就是要给胡氏闹个没脸的,谁知道秦湘如此不配合
燕麒皱了眉头,这件事上,倒是不能怪冯沉碧。
当初他要了秦湘,心思不也是如此吗
“她人呢”
燕麒这么一问,冯沉碧哼了一声又道,“送回去了,我才让她跪了半个时辰她就装晕了,上一次也是,她心思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假的,让人扶到厢房躺了一会儿,才送回她院子去了,表哥,你说她的心到底在哪,咱们能对她放心吗”
冯沉碧纯真的看着燕麒,燕麒心底的怀疑便也被挑了起来。
冯沉碧是她的王妃,是和他连着血亲的,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冯沉碧更希望他好了。
而秦湘她和忠勇候府连着血亲
冯沉碧见燕麒出神,连忙眨了眨眼睛拉着燕麒往内室而去,二人到底大婚不久,冯沉碧又是我见犹怜的模样,燕麒半推半就歇在了冯沉碧处。
同一时间,秦湘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大发雷霆,秀栀着急了,“姨娘,您先别这样,王爷都是被王妃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您要冷静点啊。”
秦湘又砸了一个茶盏,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冯沉碧好一个冯沉碧
自从冯沉碧入了成王府,燕麒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来了也不会歇下,她已经许久不曾和燕麒同寝了,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她该怎么怀上孩子呢
没有孩子,只靠燕麒对她那一点点怜惜,她根本不可能在王府立足。
秦湘这一次,深深的感受到了正室和妾室之间的差别,她脑海之中很快的闪过一丝后悔,然而她极快的摇了摇头,不,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不能后悔。
三日已过,去往仓衡山的大部队回了京城。
睿亲王府的丧仪还未撤去,燕离陪着燕迟进了府门,叹着气道,“七哥,节哀顺变。”
这几日燕离时时陪着燕迟,燕迟心知燕离心思,强自扯了扯唇角。
燕离苦笑,“七哥,你可别笑了吧,你现在笑特别瘆人”
燕迟有些无奈的摇头,燕离心底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燕迟本就情绪不外露,心底便是有再多的悲苦也是不会说出来的,燕离甚至觉得,这比他这个从小没见过自己父亲的人还要痛苦,现在提起恭亲王,他心底一点波动也无。
“七哥,你先好好歇几日,朝中的事先不去管了。”
燕离很是关切,总觉得燕迟闷着不说话显得更叫人心疼。
燕迟摆了摆手,“不至于。”
燕离一时苦笑,不知道该劝还是该鼓励,想了想颔首,也是,自家七哥哪有那么脆弱,没了父亲,日子还得照常过,这么一想,燕离却又想到了自己母妃,若是自家母妃去了
燕离心底颤了颤,连忙跟的燕迟更紧了些。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燕迟在府中洗漱之后便打算入宫,燕离听的一讶,这几日燕迟还没合过眼,此刻他那眼底满是血丝,何事如此着急
燕迟没多解释,燕离便只好陪着燕迟入宫。
燕迟此番入宫,自然是来求见太后,到了寿康宫,太后眼眶微红的拉着燕迟的手不放。
“你父亲一辈子为大周戍卫西北,皇帝给的追封也下来了,如今他人入土为安,你也振作些,如此才不枉他对你的教导。”
燕迟自然点头,“祖母病了,永慈郡主未曾给您看病吗”
太后笑,“怎么可能没看,看了的,药都是她开的”
说到秦莞,太后欲言又止道,“我本来想让你们早点成婚的,可如今”